钱理群,北京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他也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批判知识分子的标志性人物。三联书店目前正在陆续出版“钱理群作品精编”系列11册。12月20日,钱理群先生在北京三联韬奋书店举行的“钱理群作品精编系列”读者见面会上,做了一个“我与青年”的长篇发言,和读者分享他半个世纪来与青年朋友交往的故事。
“我始终如一坚持讲鲁迅,毫不动摇”
我和青年靠什么来连接?我和青年连接的纽带就是讲鲁迅。这几十年来,不管外界对鲁迅有怎么样的评价,不管有多少人总想把鲁迅赶出课堂,但我始终如一坚持讲鲁迅,毫不动摇。
很多青年朋友告诉我,他们在中学的时候,读了很多鲁迅的作品,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点厌烦鲁迅,但到了社会以后,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以后,他突然想起鲁迅,又回过头来认真读鲁迅。我觉得这样一个过程是非常真实的。所以我坚信青年读鲁迅,我要做的角色从一开始就是做青年和鲁迅之间的纽带和桥梁。
北大学生接触鲁迅有几个过程,第一是1980年代,在启蒙主义的时代,那时候学生听我的课和我讲课都非常非常投入,形成了一种气场,我和学生之间心心相印的气场,学生的认同度是非常高的。
到了1990年代发生变化。当时我在讲鲁迅的时候,旁边有一个教授公开宣布要质疑启蒙主义,要跟我唱对台戏。学生分成两大派,一派学生说我们不需要鲁迅,生命太沉重,何必那么沉重呢?我要追求轻松,因此要把鲁迅放在博物馆里,尊敬他,但绝不接近他,不需要他,拒绝他。另一部分学生说正因为他重,我们现在正缺少生命之重,因此需要鲁迅。两大派争执不休。
从中国文学网可知,1997年北大百年校庆的时候,一部分北大学生提出口号“重新认识北大精神,重新寻找北大精神”,觉得1980年代末后北大失了精神,这时候鲁迅又重新回来了。那一年我开了一门课“周氏兄弟研究”,那时候真是爆满。最后有人跟我说,北大各系最牛的学生都到你的课堂上来了,又仿佛回到1980年代。
2011年我上鲁迅的课的时候,叫做“天鹅的绝唱”,学生还是爆满,但和1980年代不同,分成三类:一类继续寻找生命资源,一类尊敬鲁迅但保持距离,一类是看热闹的。
最让我感动的是课程结束时有一名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钱先生我们非常喜欢听你的课,原因是我们在你的课上看到了你呈现出另外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人还可以那样自由的言说,还可以那样把全身心放在自己的事业上。我羡慕你这样的人生。
“把理想换成两个层面的理想”
大家可能知道,我是出生于一个上层社会的旧大家族。我在南京、北京等大城市长大,我的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名牌学校,而我自己是追求当作家、当学者的。因此我这样一个人,一下子到了中国最边远也最底层的一个中等专科学校教书,就发生了巨大的难以想象的反差。也可以说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以最尖锐的形式暴露在我面前,我怎么办?我是坚持理想呢还是要做某种调整?而我一到贵州,当地人事部门就告诉我,贵州大山进来以后别想出去,后来我想考研究生,学校说家庭出身不好,休想。
我就得做好思想准备,一辈子呆在贵州。那我怎么办?情急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成语,叫做狡兔三窟。我说我是不是可以把我的理想做一个调整,把理想换成两个层面的理想,一个层面就是客观的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我努力就可以现实的理想。一个是客观条件不具备,要长期准备等待的理想。那么我就冷静下来分析我的处境。
我就定了一个现实理想,做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教师。除了认真、全身心地投入教学中,我干脆搬到学生寝室和学生一起住,同吃、同住、同玩、同劳动,这样一下子就和学生打成一片。我和学生不仅一起上课,还一起逛街、踢球、爬山、演戏、办壁报。在我周围很快聚集起一批学生,我就成为那个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
所以几十年后,这批学生重新聚会的时候,回忆学校生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所以那年我到贵阳去,一提我来了,很多学生从几百里以外赶来见我。而我更从和学生的交往,特别是他们成长当中感受到生命的意义、我的成功感,享受着一个普通教师的快乐,这样就获得了坚持理想的力量。
但同时我没有放弃我的学者梦,我把它变成一个现实条件不具备,需要长期等待、长期准备的未来的理想。因此每天等学生睡觉后,我又继续挑灯夜读,坚持我的鲁迅阅读和鲁迅研究,我现在还保留了当时数十万字的鲁迅的读书札记。
“为追求真理而读书,而且是做好牺牲准备的”
1974年左右,我的周围聚集着一批爱读书的青年,这当中有学生、知青、工人、社会青年,年龄都是二十岁上下,他们都是50后。我们那些小群体办今天这样的读书会,在“文革”后期相当盛行,被研究者命名为“民间思想村落”。
我们这批人都属于“文革造反派”,我们当时参加“造反”有一个理想,就是打倒官僚主义阶级,要解决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要出现特权(这个问题),我们是怀着这样的问题参加“文革”的。但后来我们发现,“文革”的结果是出现了“四人帮”这样的“文革”新贵,比那些被打倒的老官僚还要坏,我们就发现“文革”彻底失败了。
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们就面临着“中国下一步怎么走”、“中国向何处去”以及“我们自己向何处去”的问题。
你们会发现30后、40后、50后有一个特点,把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时我们又把国家和世界联系在一起。同时我们意识到“文革”失败了,走向绝境的同时会有一个转机。当时我们是非常敏感的青年,预见到中国将发生一个巨大的变革。当然我们并不知道后来有改革开放,但我们预见到中国非变不可。
我们意识到应该为它做理论准备。怎么做准备?就是读书。
后来我们知道,当我们这批人聚集起来的时候,受到当地公安部门的密切关注。“文革”后期,多少有点异端类的读书会在当时很敏感,很多人因此坐牢、判刑。我们明确意识到它的危险性而去读书。夸大点说我们是为追求真理而读书,而且是做好牺牲准备的。所以可以说是理想之交,生死之交。
“为下一代人担心实在是杞人之忧”
我到了北大又闭门读书七年,到1985年正式讲我的鲁迅观,这时候接触的就是60和70后的青年。他们多少有“文革”经验和记忆,因此他们和80年代启蒙主义的氛围是非常投合的。我那时候在课堂上讲鲁迅,确实形成了鲁迅、我和学生心心相印,声气相通的气场。
2002年我在北大退休前最后一批学生是1980到1983年出生的学生,这样我就有机会接触了80后。但我真正关心80后的学生是退休以后,2006年到北大演讲题目就是“如何看待80后这一代”,也就是说我2006年开始关注80后的学生。
我是站在80后这边的,我起来为80后辩护。我的说法也很特别,我说从我的研究出发,研究中国百年历史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每一代人都不满意下一代,而且不满意的理由都差不多。
当年“五四”的一个代表人物刘半农写了一篇另类文学文章叫做《老实说了》,他瞧不上30后的人,30后的人不爱读书又喜欢骂人。30后的人就跟刘半农吵得一塌糊涂。我是30后出生的,大概就属于刘半农不满意的,又不读书,又爱骂人,但现在我不是成了大家心目中尊敬的人了吗?
所以我就得出结论,为下一代人担心实在是杞人之忧,每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既不能看得太重,而且最终得靠他们自己解决问题。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时间,这是我的两个基本信念。
2006年到现在八年,八年后人们对80后的评价大不一样了,80后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而且社会已经承认他们了。倒是80后又有资格来批评90后了,理由也差不多了,你们不读书又喜欢骂人。
“对学术权力,教师权力必须保持警惕”
最后一个问题,和青年交往中的困惑和反省。我想从一个小事情说起。我上课很受学生欢迎,同学们听课的热情和迷恋,我既为之感动同时也很担心,会引起我的烦心。我记得一次上课后,有一个学生跟我说,钱老师我太喜欢你的课了,听完课一星期里我们寝室里全是你的声音。我一听,说糟了。也就是说我控制了这批学生,他的思想跳不出我上课的范围,这和我的初衷非常不一样。
我觉得这是反映了一个启蒙主义者一个内在的矛盾。因为你既然是启蒙主义者,当然希望你的言说有一定的说服力,要有吸引力。但另外你这种吸引力如果变成控制力,就会导致对你对象的压迫。我的课气场非常大,你不能完全投入,你要反抗。
作为启蒙者,作为教师,特别是你逐渐具有权威性,当你成为学术权威或者教育权威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是有权力的。你对学术权力,教师权力必须保持警惕,如果滥用权力你会成为新的挡路石,而这正是我高度警惕的。
我觉得现在最大的矛盾是很多知识分子理不一定直,但气壮得不得了。
一个真正的启蒙主义者,首先要启蒙自己,所以启蒙首先是启蒙知识分子。启蒙必须走第二条路,否则启蒙会导致专政主义。我自己曾经走过这样的路,我接受这样的教训。
鲁迅作为启蒙主义者最大的痛苦和顾虑也是一种有罪感,他经常说我唤醒人们但我不能给他指出道路。我把屋子里的人唤醒,但路怎么走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在追寻真理。因此鲁迅说,搞不好我成了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