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近日连续在两个场合表示,不赞同把古代经典诗文从课本中去掉。相信继此以往,中小学语文课本中,古诗文的选目要增加不少。
有 “一贯批判中国教育派人士”认为,古诗文篇目增加了,学生的负担又该加重了,连带着咒骂一下中国教育死记硬背的传统。我最尊敬的当代作家章诒和老师对此评论说:“没有古文底子,汉语文章是写不好的。骂我吧!古文必须死记硬背,再骂我吧!”章老师的率直可爱让我忍俊不禁,更何况她说的都是真理。
业师陈沚斋先生在另类文学《百年文言》一书的前言中说:
白话文是文言文的后续与延伸。林纾云:“古文者,白话之根柢,无古文安有白话?”梁启超认为,要作好白话文,“文言的功夫应该很深”。朱光潜也说:“想作好白话文,必要读文言文。”白话文由于易学易写,也就容易粗制滥造,失去文言的滋润,白话更会变得粗糙干枯。好的白话文,须用加工、美化了的语言去制作。胡适所主张的“以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正是文言所长。文言文惜字如金,简练如诗,是最精美的文字,也是最好的范本。文言文中不少词汇、典故,还可以继续进入白话,不断被吸收、融化。文言文遗留下来大量成语,已成了现代汉语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言简意赅,大大地丰富了白话文的表现力,提高了白话文的 素质。这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须好好继承,更不应随意糟蹋。
我所挚爱的当代作家,像金庸先生、曹文轩先生,他们典雅清丽的语言,正是沾溉于文言的源头活水。而读着失去文言滋养的政府公告、媒体社论,常常让人觉得身在春秋第一世。
古诗文也必须要经记诵之功,始克大成。本来博闻强识就是做中国学问的基础。其实岂但国文需要记诵,英文法文,又何尝不然。辜鸿铭先生曾对人言,学英文最好像英国人教孩子一样,从小教他们背儿歌,大一点就背文学名著《圣经》,光是浮光掠影地读,学不好英文。辜先生在北大时,有学生问他如何才能了解西方,他的答案是先背诵一部西方名家的著作打基础。他自己的英文、德文纯正典雅,正得益于莎翁名剧、《浮士德》自幼即能全文背诵。回想我当初考博士,英文已丢了十一 年,也不过只是背诵了《新概念英语》第四册,就轻松过关了。
但是,背诵之功,只是学习语言文学的第一步。不要求背诵,却希望孩子能从古诗文中汲取营养,固然是教育的反智主义;光是背诵,不讲解,却是教育邪教。而普通中小学条分缕析地假“赏析”之名,行传授考试套路之实,同样不见高明。他们都忘了古诗文教学的目的,是要培养学生的完善人格,是用典雅的古诗文去培养学生 高贵的人文精神与高雅的审美情趣。须知诗教不止是语言的教育,更是品格的教育、人文的教育。
教育教育,人们往往只是注意到教,而忽视了育。教育的教,不过是手段,而人格的长育、品性的完全,才是鹄的所在。学生的性情如何长育?靠的是学生自己的努力修行。因此好的老师,不是能向学生传授最多知识的老师,而是能激发学生学习兴趣,让学生自主成长的老师。在这方面,中国传统教育学修合一、学而时习的思 想,就颇值得重视。
《大学》有云:“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意思是经由“学”而向道,譬如玉工治玉,把玉胎中玉石中剥出来,这不过是粗放式的切磋之功, “学”,是从老师那里、从往圣先贤的著作中汲取知识的过程;而经由“修”来证道,却像是玉工把玉胎雕琢磨治成精美的玉器,那种靠着自身体证实修的过程,才是真正入心的教育过程。《论语·学而第一》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董楚平先生认为这三句话是 孔子办教育的“学生守则”,非常有见地。学而时习,就是知识的学习一定要济之以身体力行,如此方有真正的进益。
古诗文之道,光是背诵、讲解,或者像现在一些中小学老师那样加一些吟诵,都是远远不够的。前一阶段,一位著名学者参加某卫视的益智节目,参加节目的都是各地最优秀的中学生,记诵能力十分了得,堪称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偏偏主持人不凑趣,非要让参赛同学作诗一首,以纪其行。这些记诵能力一流的中学生,马上抓瞎了,大多数交了白卷,即使勉强成篇,也写得惨不忍睹,不知有韵,无论格律。这位学者感慨,他们背倒是背了,可是全不入心,一旦高考结束,可以断言都会忘得精光。他更无法想象,这些中学生,从小学开始,他们的老师都没有教给他们国诗的基本文体要求。
徒恃背诵去学古诗文,绝不可能入心,绝不可能内化为自己的生命。如何让学问内化为生命,其实往圣先贤早就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那就是让学生亲自操觚,学习古诗文的写作。从前的私塾,总是让在学生背诵经典的同时,还要学着对对子、写律诗绝句,作小题文、大题文,学生自己学会了写,知识才能内化为生命,学问才能直接性情。只是背诵,或者由本不是诗人、本来就是诗歌的门外汉的老师像给白话文分析段落大意一样去分析古诗文,只会让学生更加憎恶文言文。
我想起我高中时,因为偷偷写诗,竟然被本身就是语文老师的校长当众讥嘲,后来因为我语文永远年级第一,才对我稍加青眼,但我之所以当年语文成绩保持着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的不败纪录,之所以今天成为还算知名的古典文学研究学者,之所以凡是听过我课的学生,都认为我讲古诗文无人可及,其实不过就是因为我懂创作罢 了。我大胆说一句,一位懂得创作的中小学语文老师,他在讲授古诗文时,一定比没有创作实践的老师讲得更精彩、更深入;一个懂得创作的学生,对古诗文的理解,也一定远超过只会背诵和只会解题的学生。
幸好,在体制内的学校中,我发现已经有如同上海交通大学附小的丁慈矿老师的同行,注意到传统教育学修并进的优长,在小学开设了对对子的课程,让学生从小懂得汉语的声韵之美,文辞之丽,并出版《小学对课》一书,风行海内。他的学生,都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