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晚,北大教授汤一介逝世,享年87岁。
去世几月前,汤一介刚被习近平接见。他的去世,立即引发大规模关注,近年只有季羡林的去世堪比。
在许多悼念新闻中,汤一介被称作“国学泰斗”、“国学大师”。有少数人嘟哝说,汤一介“文革”中是梁效班子的一员,白璧有瑕,而且,他除了跟习近平合影外,还跟李一合影,立身不慎。但更多人则同意汤一介是“21世纪中国最后的国学大师”,并将眼泪与鲜花献给斯人。
汤一介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大师。接受采访时他曾说:“我不是大师,现在没有大师。原因是我们没有提出一套理论,让世界上都承认,还没有出过一本类似《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已影响西方世界上百年的著作。”
不过,中国文学网称汤一介是“国学泰斗”,并不夸大,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国学热中,他确实起到了极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我对“国学”一词,却不太以为然。我认为这个词 所指模糊,含义暧昧,在知识学层面难以成立。若硬要搞一门“国学”,那么应限定于考订学、文字学、校勘学、训诂学的范畴。
细考之,“国学”一词的出现,乃是在晚清。
近人王淄尘在《国学讲话》中说:“庚子义和团一役以后,西洋势力益膨胀于中国,士人之研究西学者亦日益多,翻译西书者亦日益多,而哲学、伦理、政治诸说,皆 异于旧有之学术。于是概称此种书籍日‘新学’,而称固有之学术曰‘旧学’矣。另一方面,不屑以旧学之名称我固有之学术,于是有发行杂志,名之曰《国粹学 报》,以与西来之学术相抗。‘国粹’之名随之而起。继则有识之士,以为中国固有之学术,未必尽为精粹也,于是将‘保存国粹’之称,改为‘整理国故’,研究 此项学术者称为‘国故学’”。而“国故学”,又渐渐演化成“国学”。
王氏所言甚确,“国学”一词,乃是中国在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之后的产物,它饱含着对西学东渐的焦虑,甚至可说是对西学的一种反动。1890年代的中西学战, “中学”一词出现,到1905年的“国粹与欧化之争”,“中学”被“国粹”取代,而到民初的“中西文化竞争”论战,国粹又被“国故”、“国学”取代。
“国学”一词自诞生以来,就饱遭质疑。吊诡如钱穆,在自己的《国学概论》牟言中,却怀疑“国学”是否成立,他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 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钱穆所言非虚,中国传统学术分科中并无“国学”一名,而它的范围究竟包 括哪些,也难以判别。因此,它是否成立,颇有问题。
1929 年,何炳松发表《论所谓的“国学”》,向“国学”猛烈开火:“何以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德国学、法国学、美国学、英国学和日本学?而我们中国独有所谓‘国 学’?……我觉得近来国人对于‘国学’一个名词,或者误会他的意思,或者利用他的名义,来做许多腐化的事情。我以为如此下去,不但我国学术有永远陆沉无法 整理的危险,而且由‘国学’两个字生出的流弊层出不穷,将来一定要使得我国的文化永在混乱无望故步自封的境界里面。”
何氏又说:“我国近来‘国’字的风靡一时,好像中国无论什么一种丑东西,只要加上一个国字,就立刻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样子。五更天、十八扯的调子,现在不 叫小调而叫做‘国乐’了。卖狗皮膏药的勾当,现在不叫走江湖而叫做‘国医’了,甚至前一个月上海四马路上的馄饨铺,亦要叫做‘国菜馆’了。这样类推下去, 那末,小脚、辫子、鸦片等等东西,亦都可以叫做‘国脚’、‘国辫’或者‘国烟’了。这不但弄得‘斯文扫地’,而且‘国’字竟变成妖魔鬼怪的护身符了。这不 是‘国学’两个字所引出来的流弊么?”
何炳松的言论,大胆痛快,颇惹争议。傅斯年的议论更加平和。他同样不以“国学”为然,指为“不祥”之词,因为“某某学”一般是研究死亡了的民族或国家的,现 在中国及中华民族仍然健在,却自称“国学”研究,不免晦气。傅斯年还说:“要想做科学的研究,只得用同一的方法;所以这学问断不以国别成逻辑的分别,不过 是因地域的方便成分工”。换言之,研究中国的历史,就是历史研究的学问,研究中国的文学,就是文学研究的学问,研究中国哲学的学问,就是哲学研究的学问, 何必弄个“国学”的名号来将它们笼而统之,画地为牢?
许地山也强力质疑“国学”之价值:“一个民族的文化的高低是看那民族能产生多少有用的知识与人物,而不是历史的久远与经典的充斥”。他甚至尖锐抨击说:“自古以来我们就没有真学术”。
经过激烈争辩,在1930年代之后,“国学”渐渐出局。正如罗志田指出的,随着“国粹学派的基本退出整理国故倡导者的态度转变……从保存国粹到整理国故这一演化进程竟然以不承认国学是“学”为结果”,“‘国学’一名终于不立,不得不在反对声中逐渐淡出思想和学术的主流”。
1949年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学”更从边缘走向湮灭。桑兵指出,“自从1950年代初院系调整将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合并之后,已经渐趋消沉的‘国学’概念及相应的实体机构(包括院系、刊物、团体等),即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在毛泽东时代,学术文化以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为经典,以马恩的《共产党宣言》中的两个“决裂”为指导,即所谓“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 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哲学研究强调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历史研究提出 “以论代史”、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原则,文学创作与研究则坚持党性原则。在这种情形下,“国学”没有死灰复燃的任何机会。
1980 年代,文化热兴起,但“国学”并未就此还魂。八十年代三大丛书,“走向未来丛书”、《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出版的“学术文库”与“新知文库”,以及汤 一介主持的“中国文化书院文库”。前两者均与“国学”无涉,后者属文化保守主义底色,寄情于“中国传统文化”,但尚未提出复兴“国学”的口号。
1989年后,文化热消退。知识界处于彷徨与痛苦之境。在这个特殊的政治时期,“国学”被相中并推出。这让我想起四库全书的开馆。知识分子钻入故纸堆,不但避祸,而且获利。
1991 年张岱年主编的《国学丛书》首批著作出版。在丛书序言中他说:“国学是中国学术的简称。20世纪初年,国内一些研治经史的学者编印《国粹学报》,其后章太 炎著《国故论衡》,又作了《国学概论》的演讲,于是国学的名称逐渐流行起来。称中国学术为国学,所谓国是本国之义,这已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了。……总起 来说,中国传统学术包括哲学、经学、文学、史学、政治学、军事学、自然科学以及宗教、艺术等等。其中自然科学有天文、算学、地理、农学、水利、医学等,其 中最发达的是医学,这些都是国学的内容”。
“国学”之无所不包,大约自此时起。
张氏网络文学主持的丛书只是预热,1993年所谓“国学热”才真正兴起。标志之一是当年北大《国学研究》创刊。稍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央视等中央级党媒都做了关于“国学热”的专题报道。
“国学”渐成显学,但在九十年代末期又逐渐冷却。直到2005年前后,方再度兴起。
2005年被媒体称为“国学年”。这一年,中国人民大学组建了国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儒教研究中心,北京大学举办“乾元国学教室”。与此同时,“全球联合祭孔”活动由政府主办,“读经运动”掀起波澜,民间也有不少“私塾”出现。
此年,“国学”复兴的话题在各大媒体上犹如口香糖被一嚼再嚼。饶富意味的是,“国学年”的前一年,即2004年,大陆学者联合签署《甲申文化宣言》(季羡林、汤一介均在署名行列),而这年通常也被视为所谓“胡温新政”的开端。
1990 年代以来“国学”的兴旺,常发生在出现执政危机或领导人代际交替之时。这很好理解。高扬“国学”旗帜,可以为执政者提供有吸引力的文化根基,从而加强其合 法性与执政地位。而热衷“国学”的各色人等,要么谋求在庙堂内吃块冷猪肉,由“国学”而“国师”,要么在江湖上斩金夺银,大饱私囊。虽也有少数素心人跻身 “国学”大潮,但他们更像是时代的一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