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来,王小波身后可算极尽哀荣。在中国的文学史上,17年是一个颇具含义的概念。在1949年之后的第一个17年,全面确立了政治凌驾于文学,文学的意义秩序被规定在政治意识形态范畴内。1997到2014这17年,伴随着王小波之死,自由主义经验写作开始得到大众层面的认知。
对比两个17年,一个是政治全面渗透文学创作,宏大叙事主导文坛的过程,一个是伴随着市场经济发展,文学创作的政治功能不断缩减,文学严肃性被个人主义写作不断消解的过程。
但是环顾这17年,他一生所倡的自由主义理念在当下的处境并不顺畅,一方面是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两派知识分子对他在思想史上的争夺,一方面是网络青年对王小波的认同日益明显的“向下拉齐”的痕迹,犬儒主义大有流行之势。今日来祭奠王小波,我们有必要从以上概念中重新对他和他的作品进行审视。
王小波也是革命下的蛋
问:您在最新文化资讯中对王小波早期的成长环境做了细致的梳理,在您看来,这种环境对他以后的写作生活具体起到了那几个方面的作用?
房伟:构成作家的艺术和精神世界的因素很多,早年成长环境非常重要。因此,曾有过所有文学写作都是“成长”文学的说法。如果说,王小波的早年成长环境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么,就在于他从一个主流文学话语塑造的成长空间,发展出了“另类”的独特艺术情境。
我在《王小波传》中,对从成方街到铁狮子胡同到人大林园楼、教育部大木仓胡同等具体的王小波的成长环境,有很多资料的采集分析,而着眼点也正是在于“革命北京—后革命北京”。
从年龄上讲,王小波是标准的50后,出生于新中国,少年经历了文革的铁血狂想,青年时代遭遇了上山下乡的苦涩回忆,成年后,则历经恢复高考、出国热,然后回国当学者、作家,这些经历和同时代作家相比,并不具有特别的“经验传奇性”。但认真考察王小波的成长语境与他的作品,我们会发现,从“革命北京”到“后革命北京”是王小波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的成长特征。
这两个因素,在王小波笔下,都是“反思”性质的。对比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同样是在该时空环境中长大,相对大一点的作家,如40年代末期出生的刘心武、张承志,或小一点的作家,如50年代后期出生的王朔,王小波对“革命北京—后革命北京”的持续关注和反思,是一以贯之的,几乎是他所有作品的主导性氛围。
对于革命与后革命意义而言,《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等作品,写了革命形态与人性的复杂关系;《似水流年》《三十而立》等作品,则写出了革命的理念转变为后革命的形态之后,个体自由的困境问题;《红拂夜奔》《万寿寺》《白银时代》等作品,看似是一种历史的戏仿和未来的幻想,然而,却存在一种鲁迅式的“杂文历史小说”的写作精神,它的目光牢牢指向当下,在一个更超脱、自由的层面,将“革命与后革命”的故事,变成了历史和未来的“寓言”。
同时,“北京”是指他成长的特殊地理环境,既是革命的中心,也是后革命的故事焦点,这让他的作品有了一种地理主体性的激情,但又有别于王朔式的“俗人调侃”。他的小说故事,大多发生在北京,《黄金时代》的云南边陲的破鞋与流氓的激情往事,也有一个北京的现在时态的地理参照,《万寿寺》更拿现实中北京万寿寺,一个失忆的历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员的故事,与想象的薛嵩的湘西凤凰寨,形成鲜明对比。
《红拂夜奔》《寻找无双》中的长安与洛阳,也给我们一种灿烂至极的“首都式”中心想象,可以说,正是“革命北京”与“后革命北京”,既构成了王小波的成长语境,也由此生发出了他独特的艺术思维与批判精神。
与王小波相比,当下自由主义太多精英化
问:在王小波离世17年后来评价他,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从思想史的角度入手,在对自由主义理念的写作中,能否将其评价为创造自由主义理念写作范型的文学家?
房伟:这里,其实存在一个话语塑造的问题。自由主义成为一个当代中国的思想史或文化史上的“问题”,离不开我们对于20世纪九十年代这个特殊语境的认定和分析。
我个人认为,王小波的自由主义式的思想,其成就还主要在文学领域,而非思想史领域,也就是说,他的自由主义表达,还是用文学的感性形式,而且,与九十年代思想圈内的自由主义表述,还存在着不小的差距,至少王小波的表达,是更为朴素的,也是更为常识化的,而九十年代的很多自由主义思想家,却大多太过于精英化。
可以说,王小波是一个具“开创”作用的作家。他在九十年代中国走向市场经济情况下,将一些被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压抑”的元素释放出来了,比如说,自由、智慧、理性、个体性等。
这些元素,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中,其存在服从于“革命”或“民族国家”、“现代化”等宏大概念——正像“革命加恋爱”小说,恋爱从来都是被革命牺牲的献祭品,而《黄金时代》《革命时代的爱情》中,恋爱却构成了对革命的反讽和对抗。
而我们同样可以说,正是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之后,在对人的欲望的合法性的肯定,在“强调发展”的语境下,王小波的文学,才有了发生发展的土壤。
当然,是否可以把王小波的创作叫做“自由主义写作范型”,也值得商榷。因为王小波和当代文学也不是完全隔绝的,尽管,他的创作受西方影响很深,但很多东西,又和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文学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完全孤立地来谈“自由主义”,也有一定偏颇。
青年当然要偏激
问:王小波去世后,青年群体在纪念他的时候表现为激情狂热,梁鸿老师将其称为“并非巴赫金式的狂欢化,而是王朔意义上的激愤”,在您看来,这种情绪对于小波推崇的理念在中国的推行有哪些正面作用?会否消解其理念的某些积极部分?
房伟:作为一个70后作者,一个“曾经”的青年,我对你说的“青年群体的狂热”深有感触。这也是我写作这本《王小波传》的初衷。我19岁那年,大学毕业,正赶上朱镕基时代大学生最后一批包分配,因为没有关系和门路,原则上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就在老家当地的肉联厂里当了几年工人。
在阴暗潮湿的宿舍里,当我带着一身血污和疲惫,在昏黄的灯光下第一次阅读王小波,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作为一个生活在底层的屌丝青年,一个濒临破产的小国企的青年大学毕业生,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一个作家,应该让更多的青年人知道他的作品!后来我读研、读博,以至于到现在,王小波都是我持续关注并研究的作家。
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名大学教师,曾见到很多作家朋友,特别是中老年作家朋友,对王小波在青年中的影响,感到迷惑与不可理解。这里面一个巨大的隔阂就是,我们新时期以来塑造的纯文学话语方式,与九十年代之后的青年们的生活与思想的情况,已经相去甚远。
新时期文学有着“现代化巨型叙事”的传统,那些青春激情与叛逆的故事,都有着民族国家式的英雄塑造,例如,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梁晓声的《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等,至今读来,也是非常感人的;另一个方面,所谓“个人话语”,在80年代末期出现,却相对表现出对技术层面的迷恋,及先锋式的贵族化审美激情。
这主要表现在先锋小说、九十年代的欲望叙事等,似乎谈到“个人话语”,就是非常时髦的纯艺术玩意儿。而“个人话语”中所蕴含的价值普世性,对当下生存现状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和批判性,在那些作品中却很少能找到。
因此,在九十年代,特别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深化大改革”模式的背景下,我们的文学作品,却在逐渐远离青年们的真实生活。而那时青年们生活的一大背景,特别是青年大学生的生活,就是我们不再是“天之骄子”,我们中的大部分,或毕业就进入公司,或在国企改革中被甩入社会,为生活而努力挣扎着。
我们不会再有八十年代青年们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想主义和使命感。至少对于我来说,当我在车间挥汗如雨地砍猪肉,经常连续几个月拿不上一分钱工资,这样的情况下,你再让我认同“分享艰难”式的庄严使命感,“一地鸡毛”式的公务员的灰败生存感,或先锋小说的技术表演,就有很大隔阂,既没有共鸣,也很难形成“价值的标高”。
而青年之所以叫做青年,因为他比中老年人,有更多的激情和反抗精神,也有更多地对“正能量”的激烈认同。而我们纯文学化的“个人话语”,则在“价值塑造”上明显不足,大多是解构性的,或极端概念叙事,阎连科的《炸裂志》,用极端的解构去描述新时期中国历史,其实正反映了“纯文学话语”发育到今天非常大的弊端。
而王小波之所以被青年们认同,一个很大的原因,在我看来,他从革命到后革命的转型中,为青年们描绘出了一个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自由的“价值信仰境界”。这种价值信仰,不是高调的,而是一种低调的、常识性质的。
它让青年们在精神上有了价值建构感,也有强烈的现实情感共鸣。进入新世纪,青年们则被分为了“高富帅”和“屌丝”。在巨大就业压力,生存压力,情感压力下,在房子、车子、孩子的三座大山下,王小波式的个人主义,其自由、智慧、反抗权力、创造力、性爱,这些正面的东西,对青年们而言,同样很有吸引力了。
当然,这种青年们的情绪,也有负面作用,那就是很多青年仅将王小波和他的作品,当做某种情绪宣泄的渠道,而不是一种理性的态度。例如,对王小波的神话。这也是我在《王小波传》中的一个写作初衷,就是通过史料和真实的情境还原,为青年们展现出一个“常人形态”下的王小波。
这和王小波的优秀才华并不矛盾,相反,可能让大家更为清晰地了解他的现实选择。例如,“王小波的辞职”被塑造成的一个反体制神话,而王小波之死,也被塑造成一个穷困潦倒式的,曹雪芹式的“殉道者”。其实,如果我们考察九十年代初期王小波的具体生活情境,经济收入和文坛与他的互动,对这些问题,也许就会有更为理性的,也更为成熟的看法,而不会仅仅局限于某些人或某些媒体的简单定位。
“走狗式”的热炒难免疲软
问:从这17年的情况来看,青年群体对王小波祭奠中表现出来的情绪有没有明显的变化?是犬儒多了还是自由理念秉持者多了?
房伟:这些祭奠,其实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纪念王小波宣泄情绪,另一种则是将那份感动和珍惜,收藏入内心,化为自己的价值理念和行为准则、美学取向。王小波先生去世的这17年,也是他被不断神话的过程,几乎隔几年就会有一个新闻事件,如王小波裸体雕塑等。
但17年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正如我当时喜欢王小波的时候是青年,现在就是中年人了。如果只停留在“走狗式”的热炒,就很有可能会疲软下去,悲观下去。因为,王小波虽然成为了一个关注热点,但王小波式的思想,王小波式的写作,在当今文坛,依然是“少数派”。
为了写作《王小波传》,我曾经采访过“王小波走狗”系列图书和活动的发起者,却发现很多人的文坛境遇很差,有的则已转行干别的,比如写武侠小说,有的则不再喜欢王小波了。当然,这也很正常,人的年龄和环境变化了,心态自然也就变了,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喜欢王小波。
但是,我坚信的一点是,王小波所秉承和坚持的文学理想和文学形态,对于当代中国文学来说,依然有巨大的“标示”作用,研究他的生平和创作,将之纳入学理范畴,有利于作家的经典化,也有利于王小波的理念被更多的,一代代的中国青年所接受,塑造他们正面的人生观和价值形态。
不要把王小波简化为某种情绪的代言人
问:伴随着对王小波的祭奠和网络媒体的发展,中国社会出现了对于体制和传统文学创作的对立情绪,这种情绪如果假设王小波活到今天的话,会怎样看待?
房伟:这种对立既是一种现实的存在,又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话语。这里有中国文学发育的自然呼声,也有媒体话语权的问题,非常复杂。但我不赞成一味地对立。因为盲目的对立,会让我们人为地树立“话语的藩篱”,夸大某些事实,歪曲某些真相,并将王小波的研究和传承,停留在情绪化的水平阶段。
比如说,相对而言,王小波活着的时候,文坛对他的认可度并不是非常高,但王小波之所以在1992年—1997年几年间迅速崛起,离不开很多著名作家、编辑和文化人的推崇、鼓励,例如,作家刘心武,批评家陈晓明、张颐武,《三联生活周刊》的朱伟,《花城》的编辑文能,中山大学的艾晓明教授、导演张元等。
而王小波一生都在推崇“宽容”:真正的宽容,并不是一味地将体制内的都看作犬儒,体制外的都是斗士,而是要树立这样一种信念:以公正宽恕的善良之心,以坚忍不拔的自我坚守,以智慧理性的态度,来对待外界的人和事,也以此来对待自己。
也可以说,真正的宽容,并不是要求你和我一样,而且不管你如何去做,我都坚持我自己的原则,同时能够在我的原则范围内,不干涉别人的选择。王小波在接受采访时说:“有人说,中国人和西方人就是不一样,因为我们的文化不一样,所以就该区别对待。这是掩饰我们思想中的一些“不体面”的东西。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而按照王小波的说法,一味地将王小波与体制和文坛对立,也是一些“不体面”的想法,因为这样会把王小波简化为某种情绪的代言人,从而掩饰自己内心的软弱无力和自由理念的匮乏。我想,王小波先生如果活在今天,也不会对这种简单的对立盲目赞同。
秦晖“误读”了王小波
问:秦晖在评价王小波的文学成就之时,指出其对现实的批判似乎有“慢一拍”的遗憾,您是否认同这一看法?
房伟:我个人觉得,这里还似乎有着某种“误读”。王小波的作品,其意义和价值,并仅仅是地针对现实的批判,也是树立一种价值标高,审美理想,为中国当代文学树立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性,另一种不同的风景。
他对现实的影响,是慢慢地渗透到人的生活和情感中来的,这也就是说,作为70后的中年人,我没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知青运动,但看着《黄金时代》也非常感动震撼,因为小说揭示的问题,现在也存在。
虽然现实问题改变了,从文革年代的人性压抑,到九十年代市场经济下的人性彷徨,再到新世纪盛世中国景观下的两极分化,但自由、智慧、个体的生命尊严,依然都是这些问题之下的“潜在问题”。因此,王小波既反映了现实,又是超越了现实的。
17年了,人间再无王小波
问:在各方纪念中,有观点认为体制对纪念活动持沉默实际上是许可的态度,这是否代表着体制对这位生前一直处于文坛边缘的作家的接纳?对比17年前后的文坛,对王小波类的“写作天才”的态度发生了哪些变化?
房伟:文学在发展,体制也是在变化的,对王小波纪念活动的默认,也并不代表着一定就会接纳。一个作家要被经典化,他会有两道障碍,一道是社会环境,另一道是文学环境。虽然目前中国的社会环境存在着很多尖锐的矛盾和问题,但我们也要看到,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而社会的宽容度和开放程度,比之九十年代,也有很大的进步。
而说到文学环境,王小波实际已经被文坛所认可了,比如很多版本的文学史,对王小波都有相当比重的关注,但他尚未被经典化。这里的情况非常复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对王小波的研究还是非常不足的。比如,要将一个作家经典化,就一定要将他的传记经典化,比如,我们想起现代文学大家鲁迅、沈从文,就会想起王晓明先生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凌宇先生的《沈从文传》等,但说到当代作家,大多是评传,包括诗人海子,作为当代文学研究者,我们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枯燥的资料工作和传记研究,而更愿意跟着潮流做批评,这其实是有问题的。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相比17年前,“王小波式”的写作,依然有着相当的发表难度和认可难度。可惜的是,王小波死得太早,他的文学形态,并未在当代文坛形成“文学思潮式”的冲击力。我们目前的主流文坛,还是延续九十年代的主旋律文学与纯文学话语的二元格局,尽管网络文学的兴起,也对主流文坛形成了冲击,但这种冲击主要还是经济层面的,在价值层面,网络文学还不足以对主流文坛形成有力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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