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天空：从万全之爱到痛苦反思

月光之于冰心，始终与爱同行。爱的哲学剔透晶莹，一如她纤尘不染的一颗心，“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她开启了女性主义理性启蒙的时代，诗歌中有万全的爱，散文里有慈母的心。在冰心的文学世界里，现代知识女性的主体意识一经点拨，便与母性宇宙融为一体。这是女性哲学，更是生命哲学。“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路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哀。”如果说在此之前，现代女性的精神天空还是漆黑一片，那么冰心一生身体力行的爱的哲学，便是这夜幕中的一段月光，心似明月，光晕如锦，照亮了现代女性的一角天空。

但这些光芒还远远不够。冰心时代的女性主义，拘于一隅，并没有与广阔的文学主流融为一体。只有让女性主体从上层知识女性走向平民女子与劳动妇女，走进所有苦难的中国女性，才能突破囹圄，迸发时代的光火。所以丁玲出现了，她像太阳，让现代女性精神天空迎来最炫目的黎明。她始终走在时代前列，继承和发扬着“五四”先驱者们留下的个性主义，女性的主体意识从冰心爱的哲学，演变成自立、自尊与自强。丁玲憎恨黑暗，向往光明，在她笔下，现代女性带着倔强与孤独，抗争着黑暗社会，寻找自我解放的道路。

不过这种抗争和寻找无疑是艰难的。梦珂像娜拉一样选择出走，却又从自立走向堕落。莎菲渴求灵与肉的契合，飞蛾扑火般的挣扎之后，又陷入无爱的孤独。丁玲说：“人生道路是曲折的，像在长江上行船，从四川到上海，中间要碰多少礁石险滩……”她的艰难正是所有现代女性的艰难。所幸的是，一次次突破之后，丁玲找到了一条光明之路，那就是女性主义与革命实践相结合的道路。现代女性不再是温婉地顺从与被爱，而是酣畅淋漓地反抗和变革。丁玲开启了女性主义抗争和实践的时代。乱世一场倾情，阳光永远存在心里。

遗憾的是，属于冰心和丁玲的女性天空，并没有太多贴近我们的视野。冰心时代的现代女性，主体是上层知识分子；丁玲时代的现代女性，过分执着于抗争和实践，标榜的女性主义被放置于高高的圣坛。太多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仰望的姿势。只有到了张爱玲，女性从抗争社会变成突破自我，进入痛苦反思的时代。所以张爱玲是人间灯火，安稳而又妥帖。虽然只是一线光亮，却撑起人间发酵的全部欲望。在这里，现代女性走下圣坛，启蒙时代赋予的神圣理想和崇高人格，变成灵魂的颤栗与人格的扭曲。七情六欲，食色男女，男性法权和金钱奴役之下，原来女性精神的底色竟是苍凉。消解去诗情画意，所有风花雪月都不过是帐幔上一抹蚊子血。情深意切里总有算计，没有一副人生不是千疮百孔。无论是知识女性如顾曼桢，还是下层婢女如小艾，无论是东方闺秀如白流苏，还是文明妻子如王娇蕊。女性或则逃不出男性编织的罗网，或则跳不出情欲物欲交织的世界。正是借张爱玲对女性人生切实而痛苦的反思，我们才读懂女性人生的悲怆与荒凉。

而女性精神荒原背后，离不开的是社会根源。所以张爱玲时代的女性反思，不仅反思自我，更是反思时代。忧患人生，新旧更迭，时代等不及的背后，总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惘惘的威胁里，渴望着安稳世俗的人生。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所有飞扬跋扈总要归于平实朴素。现代女性走入张爱玲时代，不再耽溺于柔和的月光，不再执着于炽热的太阳，只需要一盏灯火，普查人世温暖。

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尽管也曾有李清照的旷世才情，鱼玄机的短暂炫目，但那只是女性写作的冰山一角，难以成为红火蓝焰的光彩。直到中国文学走到现代文学阶段，女性文学才得以滋生漫长，女性主义也随之浮出地表。在《现代女性的精神历程——从冰心到张爱玲》一书里，韩立群先生显然注意到现代女性的写作之路，正是现代女性的精神之路。从冰心的女性主义启蒙时代，到丁玲的女性主义实践时代，再到张爱玲的女性主义反思时代，韩先生步步深入，引领我们窥见现代女性的精神世界。若单纯从写作来看，冰心，丁玲，张爱玲，事实上并无多少共同之处，而韩先生却透过表面触摸到她们背后相同的脉搏，感知到现代女性精神上的一脉相承。这种体验和探究，作为女性研究者尚属不易，作为男性研究者则实属难得。除此之外，韩先生还注意到女性主体意识的成长与时代环境的关系，并创造性地提出“女性主义文学不是女权主义者同情与关注妇女命运的文学，也非一般妇女题材的创作，它是女性世界主体意识觉醒的产物，即现代女性观及其所规定的女性主体意识在文学中的体现”这一观点。我想这也是本书最有学术价值的地方之一。

其实，不少人喜欢阅读现代女性作家的朴素中自有幽凉的作品，仿若摩挲一种布料，轻盈细密，是属于感官上的愉悦。创作对于某些女性来说，实属天赋异禀，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想来韩立群先生也是欣赏这种女性式的写作方式，因为一笔一画里总有思想，思想是物质的，也是属于灵魂的，由此便可以出卖女性的精神世界。

女作家洁尘说，女性固执于写作，也就放弃维护那本来就很单薄的美丽，没有艳光四射的可能。但冰心、丁玲、张爱玲等人的文字，却为现代文学留下了一道惊艳绝美的风景。韩立群先生正是在文学中发现了现代女性的精神成长史，并从女性觉醒的角度重新解读冰心、丁玲、张爱玲等人的文学作品，全面展现了现代女性的精神世界，探索到现代女性精神的隐秘内核，那就是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从启蒙到实践再到反思，属于现代女性的精神之旅艰难而漫长，跋涉其中，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