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诗人海子留给后人的最著名的诗篇。“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下这些诗句没有多久,海子卧轨自杀。时间是:1989年3月26日,黄昏。地点是:河北,山海关。
坐在山海关古长城最东端的断墙上,海子怀抱吉他,面向大海,弹唱着这首传颂南北的歌谣。他是农民的儿子,原名叫查海生,1964年生在安徽怀宁县的高河查湾。他的朋友西川形容说,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1979年,他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那年,他是15岁的少年。1983年,进入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做教师。在不到7年时间里,他写作了200万字的文学作品,但当时发表的并不多。1989年,早春的那个黄昏,他带着四本书上路了——《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他在遗书中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他父亲后来拿到儿子的医检鉴定书上写有7个字:“患有精神分裂症”。
然而,海子之死被赋予了太多的“崇高的仪典意义”(朱大可语)。西川说:“死亡一直笼罩着中国诗坛,至今已有不少于14位青年诗人或自杀,或病故,或被害”。他引用约翰·顿的话说:“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的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在丧钟撞击的声中,海子被后来的年轻人奉为“诗歌的圣徒”。海子也为死亡发出由衷的礼赞:“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他一直“迷恋于荒凉的泥土”(西川语),以25年毕生的时光,等待着泥土的召唤。
在海子之后,中国发生了什么?回过头去看,1989年和海子之死为近现代中国竖起了一座界碑:此前40年,中国被极端的“政治化”,此后20年,中国被极端的“物质化”。最骇人听闻的是,这两者在五千年中国历史上都是旷古未闻的。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由“一元化”的意识形态的悍然统治——前者来自政治梦想的“终极追求”,后者来自物质梦想的“终极追求”,与此同时,宗教发生了衰落。物欲主义的价值观,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了“人”的社会,“人们把理性当作实现物质欲望最大满足的工具”(王元化语),形塑了“世俗时代的神圣化”,“瞬间的快乐、幸福和意义,构成了世俗时代文化的核心内涵”(许纪霖语)。因此,最大的悲剧可能是,只要还“忠实于最初的诗歌憧憬”,那么海子的“精神分裂”是无法避免的。西川说,海子的自杀“是件凄凉的事,其中埋藏着真正的绝望”。今天,中国没有“圣徒”了。
在海子之后,中国诗歌发生什么?1989年,“海子的诗及海子成了刚刚逝去的时代的一个象征。海子的死将中国近30年的诗歌写作一分为二,海子之后,纯粹的抒情已不再可能”(非默语)。但在1990年代初期,最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是,有两个人“死而复活”,一个是王小波,另一个就是海子。胡续冬说:“在王小波身上,人们汲取到的是自由主义的精神力量,在海子身上他们认识到理想主义的风貌。”最初在乌鲁木齐、石家庄、昆明,那些中国的“边疆城市”,海子开始受到文学青年的崇拜。近10年,北京大学每年都举行纪念海子的春季未名湖诗会,胡续冬是发起人之一。同时,1989年之后,结束了“群众写作和政治写作这两个神话”(欧阳江河语),也结束了“纯诗的神话”,王家新说,它不再指向宏大叙事,“而是把一个时代的沉痛化为深刻的个人经历”。独立的知识分子的个人写作,在沙漠一样荒芜中悄然而生,消解了一部分文化激进主义,至少有一些诗人还在努力恢复“汉语诗歌的尊严”(鲁迅语)。
尽管“人缺少定义自己的东西”(海子语),但山风依然撕肝裂胆,“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语),这为中国寻找“本土自觉”提供了新的可能。在北京地铁车轮的阵阵轰鸣声中,我读到了海子诗歌。西川主编的《海子诗全集》,80万字,1171页,刚刚出版。厚厚的,握在手中,那么有力量。诗集的书页随着地铁里的强风翻飞,发出至死不悔的烈烈撕鸣。海子为之断言:“生命发出的一切声音也会是歌”。他说:“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整整20年过去了,恍若短短的一瞬。而海子的眼睛依然清澈透明:“我依然要为善良的生活的灵魂歌唱”。他说,我要寻找“那位在青春时代就已盛名天下的歌手”,“他离现在快七百年了,其实,和歌比起来,七个世纪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