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说:“在我看来,老王特殊性有三:一、他在巴金去世后,已成为中国文学的最大存在,即声望最高,作品最多,经历最曲折。二、老王与诺奖无缘,窃以为与其红色履历有关:生为少共作家、文化部长,他与中共血肉相连,关系密切到登堂入室,名列中枢。我预测老王领奖之日,不仅打破陈规,也是中国终被西方承认的标记。……三、澳门大学汪应果教授称:王蒙创作主题,即‘反省20世纪中国革命’,其反思强势来自其‘革命主体身份,所以他最有资格,也最具深度’。此说中肯。”容笔者逐条分析。
其一,如果赵君说,他认为巴金和王蒙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家,我不会反驳,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但他说的是“声望最高”,声望乃众人造就,非一人所能托举。
其二,赵君说,这位红色履历的作家获得诺奖是中国终被西方承认的标记。这是什么逻辑呢?西方是一个单纯的整体吗?诺奖能代表西方吗?一个作家能代表国家吗?再往深说,承认红色才是承认中国吗?
其三,赵君所赞同的汪应果教授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反思,乃至深度的反思,都不需要某种资格。如果说,不亲身加入某个社会实践就不具备反思这项实践的资格,那么就只有资本家和工人,恐怕首先是资本家,才有反思资本主义的资格;有这样资格的可以是恩格斯,却绝不是马克思。反省一桩事物,内部的人有其优势,外部的人也有其优势,身临其境的一代有其优势,后一代人也有其优势,文学家有其优势,哲学家、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也各有各的优势,乃至反省一国的历史无法排斥外国人,说不上谁最有资格。深度当与资格同理。反思的资格与深度都不可能被某种角色垄断。窃以为,成就反思深度的是胆识:即勇气和智慧,而两者是关联的。从履历论证一个人的反思深度是站不住脚的,那么具体到王蒙这个人,其反思是否最具深度呢?笔者大不以为然。
刚巧,赵文发表前不久,王蒙接受《南方周末》(2013年12月12日)记者的采访,其中的一段自白可以帮助我们判断王蒙在“文革”十年的中后期的心态与写作动机:“我看到了《艳阳天》、《创业史》,我不糊涂,也想改变我自己的命运。写这个小说前,我细心研究琢磨了当时大红大紫的浩然、柳青,分析了他们的小说的框架、结构、手法,后来写的《这边风景》。小说的故事框架尽量做到符合当时的政治的命题,或者称之为命题作文。”
反思是个体的思想活动,思想与言说未必一致,在环境的压力下一个人的思想有可能比他的言说丰富和深刻许多,但无奈他人只能从某人的表达判断他的反思内容和程度。另一方面,我很同意胡平当年的一个说法:控制了人们的表达就是控制了人们的思想。表达的怯懦,久而久之,多半会蚕食一个人思想上的勇气。行动上的随波逐流常常影响到一个人思想上的随波逐流。
王蒙的自白说明了他那时的写作是“跟风”。我不怀疑他对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会有自己的反思。但是一个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跟风”、努力步浩然后尘的人,怎么可能会全身心地执著于自己对当下的反省呢?执著的反思者纵使稀少毕竟存在,比如赵树理和顾准。赵与王同为作家,顾与王同为少共出身,与他们的反思相比,王蒙难望项背,遑论深度。他说写作《这边风景》是“命题作文”,这是含蓄地为自己开脱。谁为你命题?恐怕江青、张春桥都忘记了边地的小王,恐怕新疆宣传部的干部是不敢起用这位摘帽右派的。一句话,那完全是自愿上阵。那个时空下粉饰错误路线者甚多,后人可以理解,但“命题”和“自愿上阵”是当事者自己不该混淆的。汪曾祺写《沙家浜》,冯友兰、周一良写梁效文章是命题,王蒙的《这边风景》是自愿上阵。
王蒙自白中令我如鲠在喉的一句话是“我不糊涂,也想改变我自己的命运”。你尽可以说后半句,但不该说前半句。难道舍弃了个人命运,往小了说忠于自己的理念,往大了说为了民族的命运的那些人,赵树理、顾准、遇罗克、张志新,都是“糊涂”。我在2003年批判《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收入拙作《被动吸烟者说》)中说大众贪生怕死是正当的,同文中我论述了英雄的存在价值。我们可以走自己的犬儒道路,但作为一个智者至少该保有分裂人格,知行不一、行犬儒路的同时敬重英雄,不敢美其名曰“我不糊涂”。
《这边风景》完稿后中国发生的剧变,令王蒙收起了稿子。如果这稿子早些时日发表,王蒙日后必难翻身。收起这篇稿子后,他迅速变形,开始其另一种写作。我不怀疑后一种写作更多地符合其内心认识,但另一方面我看到了他的基本人生态度,作识时务者,作与时代合拍的人,至少是不唱反调的人。这真的没什么。我只想说,这样品格的人绝难成为深度反思的人,不可能是民族的思想家、顶级文学家。
我没有看过《这边风景》,这影响不到以上言论,因为上述全然不涉及这本书。我觉得出版这本书是好事,有多维的价值,帮我们认识王蒙和他所代表的那类人,且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那个时空的面貌。以王蒙的才能,同样戴着镣铐跳舞,可能跳出其他镣铐者跳不出的舞姿。但若说一个一辈子跳镣铐舞的人能跳出世界波,那就是嘲笑真正伟大的舞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