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在中国城市生活的小资那里,最流行已经不是九寨沟的游山玩水或者马尔代夫的蜜月行,而是所谓的异域深度游。最有消费能力的小资群体——简单地说,就是挣了俩钱负担没那么重又不甘心平静生活的人,玩够了美好山水就有如今时髦的深度游。《LonelyPlanet》的受欢迎更能说明这个问题,人们在自助、自由、自我的召唤下,从地球的一端千里迢迢驶向另一端,然后用肉体开始对那个地理“异类”展开测量,再然后做出自我但离不开肤浅的评价、攻略和打分。
如果法国哲学家让·波德里亚活到今天,一定会对当代年轻人的心态和观念继续有所辨析,比如这种貌似深度的肤浅旅行在满足自我心态的同时,又是反映了怎样的当代青年思潮?针对旅行这件事来说,波德里亚曾经在美国有过令今天年轻人无比羡慕的两个多月的“深度游”。他经历美国的大陆、沙漠、城市、高速公路,用一个游者的心态写下了这部带有哲学意味和人类观察的著作《美国》,他在精神深度上实现了如今小资们非常向往但实际上并不关注的探索和发现。
必须得承认,这部包含了《没影点》、《纽约》、《星形的美国》、《实现了的乌托邦》、《权力的终结》、《永远的沙漠》等篇章的书,在体例上被称作游记或者散文,但在行文和趣味上它难免被人理解成研究专著或者思想著作——这也是必然,你让波德里亚这位影响过20世纪人类哲学观和后现代理论的思想家在碎片的记录中怎能不夹杂着思想呢。他说:“我寻找的是星形的美国,是可以在高速公路上享受无用却绝对的自由的美国,而从来不是社会和文化的美国;是拥有沙漠速度、汽车旅馆和矿地表的美国,而从来不是习俗和精神深度的美国。”在这样旅行中,波德里亚所说的寻找的不是“社会和文化的美国”,但毫无疑问他的寻找本身已经构成了美国的社会、文化和精神深度,他在用他的社会、文化、精神深度分析的方法丈量跟欧洲已有不同的社会、文化和精神深度的美国,他称其为“不是”,除了用来强调美国在这方面与传统欧洲的不同甚至对立,更是要强调他这趟“科考”是建立在行走上,而非故纸堆的文本中。
美国在波德里亚眼里就像任何时代里的最时髦的某些“玩意儿”,它们在前卫的程度上达到了极致,但却在某些人类曾赖以生存甚至作为判断衡量事物的标准的诸如文化、理想、信仰等等上,都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美国作为他所经历的一个名词,他用一个外来人的角度给出了关于这个国家的很多特质,这些特质包括贫瘠、荒凉、冷酷、沙漠化、自我微笑、幸福、成功……沙漠是波德里亚在美国众多特质中挑选出来的关键词,沙漠当然是地理上的,同时也是在波德里亚这位来自文化悠久的法国学者眼中的文化沙漠。与其说后一种“沙漠”的形成是一种文化深浅高低薄厚造成的,还不如说是文化差异设置的天然壁垒。当然,在波德里亚眼里沙漠除了强调简单、冷漠、枯燥、荒凉的之外,它同时也是平坦、简单、单纯、一目了然、整齐划一的。
纽约在波德里亚看来呈现出来的是“反欧洲”、“反文明”的符合大众审美趋势的别样风采——“警笛声增加了,无论白天黑夜。车速更快,广告更为暴力。娼妓无处不在,电子光线也是……但人们在微笑,笑的次数甚至越来越多,可微笑从来不是对着他人的,每次总是对自己的微笑。”可以说波德里亚对美国及美国人的观察已经细致到变态的程度了,他的眼光是有着千年文化的欧洲眼光,美国越优越,在他眼里的异域色彩也就越浓重。这当然并非简单的褒与贬的评论式的书写,而是波德里亚要用这种异域眼光看出美国自身呈现出来的人类历史,它既是社会的,也是人类自身的——大概只有外国人(或者说真正异域而来的人)才具有这样的准、狠、毒之眼光。波德里亚的惊叹除了体现在城市外貌的“不同”上,也对抽象事物常常发出惊恐表情,比如它的速度,对人的因微笑而反应出来的内心世界。他说:“别的城市很多个实际中逐渐获得的美丽,这个城市(纽约)在五十年内就已经实现了。”我们面对上世纪八十年代波德里亚的感慨也会会露出偷笑的表情,因为纽约用五十年干的那些事,我们这里如今别说一线大城市,就连二三线小城市都足可以在三五年内搞定,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焕然一新,公路、桥梁、高楼、广场、绿化带,今天的中国人用实际行动放大了美国在波德里亚眼中留下的诸多印象。
在这本散漫而时而散发出优雅学术气质的游记中,波德里亚很多针对美国的批判都是可以将之看成对当今大众流行文化的批判,他站在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地球上最妖娆的国家的肩膀,看到的是全人类在大众、肤浅、流行、文化等诸多关键词上的一次次败退。他所发现和使用的比喻,在今天看来,用它们来形容我们眼下的这个世界也非常恰当,比如“美国电视节目上的笑声取代了古希腊悲剧中的合唱”,笑太重要了,以至于人们在今天不但要将笑置于首位,还要使出全力保护它的存在和壮大。
对于文化现象,波德里亚与其说是一种批评或指责,还不如说是他已经在无限次领教之后学会一种“只能如此”的语气。他提到大众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广告时说:“广告打断电视台播放的影片,这诚然有悖良好习俗,但它们也合情合理地强调,大部分电视节目甚至从来没有达到过‘美学’水准,它们在本质上和广告时一丘之貉。大部分影片——而且为数不少——都是以同样的日常生活罗曼史为题材的:汽车,电话,心理学,化妆品——生活方式的纯粹而简单的说明……广告因其一无是处,反而衬托出了其前后节目的文化水平。”而中国广电总局刚刚下发的“限广令”规定电视剧中间不能插播任何广告,这又说明我们的有关部门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啊。如果波德里亚现在活着并有机会到中国来看一看,同样当他看到十几亿人正在同时空地畅享着广告、手机、互联网以及它们所能代表的“文化水平”会做出怎样的联想和判断呢?与其说波德里亚当年在美国所批判的内容蔓延到了全世界,还不如说中国这些发展中国家正在接受美国的某些范式,这是它作为一种政治正确、经济标准统治全球的一种结果,别说中国这些第三世界国度,就连欧洲在近二十年里也在不同向度地在向美国靠近。正如波德里亚所说,“生产者获利,传播者愉悦……它们不再是幸福和成功的斗士,而是其拥趸”,人类找不到理由拒绝这样一种生活。
从严格的指向性来说,波德里亚在这本《美国》中只给出辨析特质的图景以及这辨析所能窥探到的结果,但基于特质的利与弊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至少他没给出他的选择。并非简单的赞同或者批判,波德里亚只是看穿了这世界的一种必然趋势,改变或阻止都不太可能,他感叹“美学的终结”,与意大利“某些已经成为油画的风景”相比,美国的洛杉矶则有“疯狂的、没有欲望的交通”,正如更早的本雅明所说的“韵味的消失”,这是人类史发展的一个景象,只需深陷其中,你不会也无法做出其他向度上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