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研究对象绵延于无极,故入门极难。九年前,还读大二的我曾拜谒某著名哲学教授,请教如何学习哲学。该教授说,首要一点,尽量不要碰国内教师那些为评职称而编著的教材,“那些教材,你读得越多,离哲学越远”。至于如何入门,他指给我两条路:一、直接读原典,把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阿奎那这一跨度内重要的哲学家代表作读一遍,就可以“初窥门径”了;二、或者简单一点,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通过哲学史入门。我当时听他这番宏论,激动的热血沸腾,佩服不已。不过这些年来慢慢体会,觉得该教授不让碰那些“为混职称而拼凑的”教材固是高见,但他给的两条入门之路却也不是那么容易:除非有特别天赋,有几个人能在没有哲学基础(国内中学生考试用的马哲当然不能算基础)的情况下能从柏拉图“啃”到阿奎那?这条路显然不适于大多数人;哲学史的叙述方式固然可以大大祛除原典的“云里雾里”,让哲学变得亲切。但是缺陷也很明显,由于各个哲学家关注的核心命题不同,且有些哲学大问题往往经数百年才有突破性进展。因此,简单的依照时间顺序罗列哲学思想,使得哲学问题的“跳跃性”大增,往往热闹地让初学者看得眼花缭乱但就是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有时不免感叹,入门都这么难,怪不得哲学越来越沦为少数专业人士的思维游戏!
不过,最近偶读《哲学导论》一书,发现该书作者罗伯特·所罗门教授却旗帜鲜明地反对“哲学是少数人的思维游戏”一说。他坦言自己创作这本《哲学导论》,正是基于“哲学确实是一个令人激动的主题,不仅专家和少数具有天赋的专业研究生可以接触,而且每一个人都可以接触”这一信念。在所罗门教授看来,不管是否读过哲学课程,我们绝大多数人关心的是同样的基本问题,运用的也是同样的基本论证。当然了,他的这个理由似乎无助于反驳“哲学是少数人的思维游戏”:面对同样的基本问题,还是只有少数有特殊天赋的人才能思考的更深入,论证的更完满。但是,“同样的基本问题、同样的基本论证”却为所罗门的谋篇布局提供了启示,他归纳了当前哲学中的八大基本问题,然后回顾二千五百年来哲学史,将其间主要哲学家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采撷而出,以时间为序进行罗列,并作及时的相应点评。换句话说,所罗门是以八大哲学基本问题为经、以历代哲学家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为纬,焠以自己的解读,铸造了这本《哲学导论》。显然,这样的布局既用哲学史减轻了哲学问题的奥涩,又通过对哲学问题的集合而解决了哲学史的“跳跃性”问题。如此一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哲学之门便容易叩开了许多。素来为欧洲大陆哲学所嘲弄的美国哲学界,居然为大多数初涉哲学而又不具备特殊天赋的学生贡献了如此一本上乘的入门教材,不能不说是一种惊喜。
这本书开篇的导论即出手不俗,一般而言,导论都是作为“剧透”而存在,扼要介绍各章节的重点内容。而本书的导论却基本未提主干部分的内容,只是通过“苏格拉底之死”引出“什么是哲学”这一基本命题。作者认为,哲学是一种“理性的”生活方式,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哲学同时又是一种论证、质疑与批判的学科。所罗门没有告诉读者什么样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是科学的,而只是反复啰嗦哲学的最基本精神是“个人自主性”,即我们每一个人都必定具有通过我们自己的思考和经验去判断真假对错的能力,而不仅仅依赖于父母、老师甚至总统这些外在权威。为了不让读者误以为“个人自主性”就是叛逆与不服从,所罗门对此做了更进一步解释,他以宗教信仰为例,认为“个人自主性”就是不管你是否信仰上帝,都必须由你自己决定,必须诉诸你自己能够阐明和省察的理由和论证。显然,我们从这段论述可以看出,虽然其他文明的哲学如印度佛学、中国儒家与道家在本书中都有出现,但本书的本体论基础依然是西方哲学的个人主义——可以为读者带来独立思考能力的个人主义。
尤为可贵的是,对于“个人自主性”问题,所罗门没有仅仅空喊“shouldbe,shouldbe!”,而是用大篇幅在“howtodo”方面给出了建设性意见。既然“个人自主性”体现在“必须诉诸你自己能够阐明和省察的理由和论证”,那么增强“个人自主性”的核心显然是增强“论证”能力。所罗门认为“论证”至少包括两种成分,即逻辑和修辞。逻辑是非人的、理性的,有些冷冰冰,而修辞则涉及人复杂的情感因素,容易打动人,同时也容易掩饰逻辑不足而糊弄人。所罗门鼓励读者同时训练逻辑与修辞这两种能力,因为伟大的哲学作品一般都能实现二者的完美结合。不过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显然觉得逻辑还是要比修辞更重要一些,用中国哲学的体用观点来解释,所罗门的主张应是“逻辑为体,修辞为用”。所以他不厌其烦的讲解逻辑中的演绎、归纳、类比与归谬,一点点分析这四者的优缺点,但对于修辞则只在论证“最阴险的种种谬误”中稍有涉及。所罗门精辟的总结了论证中十五种常见的“最阴险的谬误”,比如“人身攻击”,就是只攻击对手的人格而不直接反驳其观点。这在中国似乎很常见,很多左派人士反对茅于轼、袁伟时等老先生,往往不反驳他们的观点,而是直接给扣上“汉奸”的帽子,这一招有时还真能糊弄一下部分群众,但在所罗门先生看来,当你在论证中使用人身攻击时,只能说明你自己没有好的论证。再如“诉诸武力”,你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就揍你,乃至从肉体上消灭你。但所罗门认为这是一种严重的谬误,因为身体的力量从未造就哲学的正确,一个人可能会用武力来支持一种哲学信念,但武力从未证成这种信念。也不知道煽老人耳光的某副教授,读所罗门此书会有何感受?可以说,就算不读本书的主干部分,而仅仅读这篇导论,对于读者论证自己观点与识别他人的观点论证都大有助益。
这本书的主体分为三个大的部分:第一部分讲“世界与彼岸”,其实也就是作为一个个体,我们所面临的这个无尽的外部世界。这一部分又进一步细化为实在、宗教与知识三个哲学大问题;第二部分讲“认识你自己”,探究的是作为一个个体,我们所包涵的内在精神世界,这一部分又细化为自由、心灵与身体、自由三大哲学问题;第三部分则是探究个体与个体之间关系的“善于权利”,由伦理学与正义两大问题组成。也就是说,所罗门教授用八大基本问题涵盖了哲学的万有。限于篇幅,本文无法对这八大问题一一评价。不过,我们却可以用六个字来总括本书三大部分的一个特征:重返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时代,哲学是通过一问一答的辩论来完成的,苏格拉底引导学生入门,亦是通过巧妙的提问。只是到了很久以后,哲学才变得系统化、学院化,成了今天这副“少数人游戏”的深刻模样。
所罗门选择效法苏格拉底,用聪明的提问来引导学生入门。这种聪明的提问表现在把读者设定为对哲学一无所知的菜鸟,然后由浅入深,随着讨论的深入而将学生自然而然的引入哲学之门。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在这一过程中是极力追求“无我”的,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读者,你甚至觉得他是没有观点的。他几乎对每个所提出的观点都加以质疑,让你顷刻间觉得刚才认为是的东西忽然“非”了起来,然后又提出一个似乎更为可取的观点来,接着又加以否定,如此反复;或者不加否定,却让你作出选择:你同意这样吗?这不正是苏格拉底式提问的回归吗?这些聪明而又源源不断、忽然出现的提问,可以使学生的头脑时刻面对新鲜感与挑战而无暇懈怠。比如在讲到著名的“帕斯卡尔赌注”时,所罗门先简要介绍了帕斯卡尔的赌注:一个人如果相信上帝存在,而上帝确实存在的话,那么他就赢得了永恒的奖赏,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他也只是浪费了一点虔诚而已;反之,若一个人不相信上帝存在,假如上帝存在的话,那么他将得到永恒的惩罚。而上帝不存在的话,他也得不到奖励。因此,在一个赌徒或者一般人来看这个赔率,选择肯定是一目了然的。帕斯卡尔的论证是有力的,至少不少伊斯兰教教徒也学着用这种方式劝说人们入教。但所罗门此时却向读者发问:关于宗教虔诚,帕斯卡尔的赌注未能注意到什么?显然,帕斯卡尔的赌注是有些过于功利化的,有一些虔诚的教徒并非因为功利目的而选择信仰。中国不也有句古话叫“岂因积德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吗?正是通过这些适时的提问,所罗门让读者及时的消化了教材中提供的材料,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哲学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