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薇卡：我也在创造一种乌克兰式英语

柳薇卡，二战结束时出生于德国基尔的难民营，父母均为乌克兰人。“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84岁，而她36岁。”《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以一场忘年跨国恋闹剧开场，家庭谩骂、争吵、打闹、偷情、结婚、离婚、诉讼……但这不仅仅是部家庭肥皂剧，作者柳薇卡在漫画式地描述每个家庭都可能遇到的困境的同时，她用书中84岁老父亲和已故母亲的回忆,以及他们其实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来回顾家族苦难史：从1930年代的乌克兰大饥荒，到斯大林大清洗，然后是纳粹，这个家族的幸运儿唯一能做的就是逃亡和撒谎。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最后带出的是小说里“父亲”那辈人——也是作家父亲那代人所经历的欧洲苦难，而这种苦难即使到今天依然影响着柳薇卡这一代人。历史远离了，柳薇卡用虚构来还原真相，用诙谐闹剧的方式。

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全部所要的就是能被其他英国小孩喜欢

问：这部小说中，哪些故事来自于你的家庭故事？

柳薇卡：《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很多片断可以当作自传来看，尤其是书中关于乌克兰的那部分。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是想了解更多我家族的故事，我用录音机做了母亲的口述，不久她就去世了。然后我意识到，这些素材不足以写一本长篇小说。然后我觉得父亲那部分也许可以填补其中的空隙，但这个故事依然不丰满。于是我就开始伪造——也就是虚构——回忆。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问：你的家人其实以各种形式进入了这部小说，这对你姐姐和父亲也是一个灾难吗？

柳薇卡：家里有个作家是个灾难，因为作家的家庭成员和家庭生活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小说中一部分。作家甚至不知不觉地把他们写进了小说，还希望没人能看出来。其实我也憎恨我自己那么干。

问：你怎么看家庭？乌克兰家庭背景对你这部小说写作有哪些影响？

柳薇卡：每个人都在家庭中成长，这是他们的根和庇护之处，这让他们知道他们从何而来，这让他们无论去往哪里都会有人帮助。

我认为，作为一名作家，我的乌克兰背景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写作角度。作为移民，那就意味着要时刻拥有一个外来者的视角。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全部所要的就是能被其他英国小孩喜欢、接受。那就是说，我得学会注意、观察他们。然后，把这些经验写下来。但我觉得，每个移民作家或者外来作家去写他们所处的那个社会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角度。

在乌克兰，诙谐写作是一个悠久的传统

问：在这部小说里，关于你父母一辈从大饥荒死里逃生，逃过苏联和纳粹追捕的故事，其实是20世纪欧洲一段悲剧历史的缩影。但你却借用落魄“父亲”之口，用了诙谐手法写这段历史，这是为什么？

柳薇卡：生活如此艰难，幽默是你消解那么多困境、恐惧的方式。幽默使我们保持人性，即使是在那么令人绝望的境遇之下。但事实上，我在写这本令人捧腹的小说之时，并不是要消费、取笑别人的苦难。我只是想从这些苦难中，写出人性的光辉，我们还是能够苦中作乐的。

对乌克兰人来说，那是一段悲惨的历史，但在乌克兰，诙谐写作是一个悠久的传统，从果戈理（俄国小说家，果戈理于1809年出生在乌克兰的一个地主家庭里）、布尔加科夫（俄国作家，1891年5月15日生于基辅一知识分子家庭）到安德烈·库尔科夫（乌克兰当代作家），我很高兴自己也成为这传统的一部分，尽管我生活在英国。其实，英国也是一个有着幽默传统的国家，尤其是在文学上。喜剧和悲剧应该被同等看待，我对英国人最欣赏的部分就是他们的自嘲能力。幽默使人更加真实、坚实，也能笑着面对失败和失落。幽默能打碎一本正经下的冷漠，消弭面对陌生人时的恐惧。幽默是人的一种天赋，它使我们在艰难险境下生存下来，使我们依然保持人性。事实上，喜剧是相当严肃的。

问：在现实生活中，你是一个幽默的人吗？

柳薇卡：我发现我越老越幽默、越搞笑了。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会愤怒、烦恼，甚至对我自己和家人，可现在面对同样的事情，我学会了嘲笑和自嘲。在我20岁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观点和信仰有些偏执，就跟所有年轻人一样。我已经老了，我开始不再那么偏执、确凿，而且更加懵懂、无知。而这使我谦卑，使我对他人的缺点更加宽容，也能在任何地方发现幽默。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最早的灵感来自母亲的故事

问：当你在写《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时，是否也重新发现了自己家族的历史和乌克兰的历史？

柳薇卡：我母亲给我讲了许多他们家族在乌克兰的故事，也讲了她年轻时在乌克兰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他们被关在火车里从乌克兰到德国的死亡之旅。在她去世之前，我开始记录她的童年回忆，有一天突然有一个念头——我要写下来。这就是《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所以这本书最早的灵感来自母亲的故事。

我为母亲做了录音记录，后来，我在互联网上找到了我们在乌克兰的亲戚，包括叔叔和我母亲失去联系那么多年的妹妹，我也给他们做了口述记录。通过录音带，母亲听到了分离62年的妹妹的声音和话语。然后，她去世了。

问：这本书的一条线索是伦敦乌克兰移民家庭的家庭闹剧，另一个线索是乌克兰历史和二战前的东欧苦难史。你怎么看历史？

柳薇卡：作家乔治·桑塔亚那说过：“不记住过去，注定重复历史。”我认为，每一段历史都可以从不同角度去叙述。教科书也许可以提供许多有用的信息，小说则可以帮助你理解在那个时代如何生存。坦率地讲，我也会相信教科书上的历史，但更喜欢小说里的历史。

问：小说里最有趣的部分当然是父亲这个角色，尤其是他在书里面写的“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这部分是你自己编造的呢，还是真的存在这样一部历史书？

柳薇卡：“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真实存在，我父亲真的写过一本关于拖拉机历史的书，但他的拖拉机史跟我在书中写的那部分非常不同，他的拖拉机史更偏重技术性，充满着工程和机械术语。实话实说，他写得很枯燥。父亲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这种力量也使他活到了96岁，他在2008年去世。

问：你会像小说里的“父亲”一样，到了80多岁也重新坠入爱河吗？

柳薇卡：小说中80多岁的老父亲和一个年轻性感女郎的爱情故事并不完全是我编造的，事实上，这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实故事。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样的事情。当一个人失去了丈夫或者妻子——那些曾经陪伴他们生活的伴侣，他会非常脆弱，不知如何一个人活下去，所以他们也许会寻找另外一个人代替那个空出的位置。是的，如果是我，可能也会在那种情况下重新去爱一个人，当然我需要在那层关系中更理智些。

“它在乌克兰不太受欢迎”

问：在59岁出版《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之前，你其实一直在写作，就是没有机会出版。在那么多年里，你有过放弃写作的念头吗？

柳薇卡：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在写啊写。老实说，在4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写了第一首诗了。我从没停过写作——诗歌、剧本、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在《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出版之前，我那些旧作一共被出版社拒绝了36次，我真的几乎放弃出版一本书的愿望了。而《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是我之前写的书中最不一样的一部，我也没想过它居然真的出版了。他们怎么会看上这本搞笑、不正经的书呢？但他们就是出了。写《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时候我57岁了，等到出版，我也已经59岁了。哈，对我来说，60岁开启了我新的职业生涯。

要成为作家，你必须做好准备，在“拒绝、拒绝”面前坚持下来——除非你是名人，写一部回忆录；或者你要有那么一点点疯狂。

问：从你的个人经历看，什么品质对一个作家最重要？

柳薇卡：作为一名作家，以我的个人经验来看，最重要一点就是要写出自己真实的声音。我最初写作的时候——也就是那36次退稿经历——我真的很在意自己作为一名作家能写出作家的调调。当我开始写《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我摒弃了这种写法，我只要写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的就是我最个人、最愿意表达的那部分，我也成功了。

问：这些年，母语非英语作家的写作非常流行，比如印度作家，他们甚至创造了另外一种英语。在你看来，你的写作是否也创造了一种乌克兰英语？

柳薇卡：英国到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这些外来者说着各自使用的独特英语，实际上这也丰富了英语这种语言本身。在英语文学中，后殖民写作是一种传统，这些写作者来自前大英帝国殖民地，他们通过自己的视角，用英语写着自己故土的历史和故事。但是我可能是唯一一个用英语写英国乌克兰社群的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在创造着乌克兰英语。

问：你的乌克兰同胞怎么看你这部关于乌克兰人的小说？

柳薇卡：我的这本《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在东欧很多国家都很畅销，尤其是在波兰和塞尔维亚，它在乌克兰反而不太受欢迎。许多英语读者写信告诉我，他们在这本书里看到了那么多有关乌克兰的历史，而我从乌克兰读者那里得到的评论，最常见的是这样的说法：“她对乌克兰一无所知……”也会有些乌克兰读者参加我在英国举办的一些读书会，他们来的目的就是攻击我。乌克兰人相对而言更加具有民族主义倾向，他们尤其在意公众和西方人对他们的看法，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尊重。他们认为，“这本书里的主角——乌克兰人——并不是乌克兰人的典型，不是我们希望世界所看到的乌克兰人。”他们不希望在西方人面前展示大胸乌克兰女人和毫无节制的乌克兰老男人。我在英文报纸上看到的最糟糕评论来自另一位乌克兰著名作家安德烈·库尔科夫，他的评论让我非常伤心，因为这让我看到乌克兰人是那么自恋，而英国人懂得如何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