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这几年似乎淡出公众的视野。
她好像为写作而生,7岁读张爱玲,9岁读马尔克斯,同年出版的散文集《打开天窗》被湖南省教委列为中小学生素质教育推荐读本,11岁创作小说《正在发育》……小天才必定生活在聚光灯下。她不诉苦,却坦言:“所有的天才儿童都是对成人世界的一场献媚——我一直在往前奔跑,企图摆脱的,就是因为古怪而不得不做一个‘天才’的梦魇。”
下面是蒋方舟的专访:
挖到智力和知识的极限
问:你在17岁时写了首部长篇小说《骑彩虹者》,当时面临着一种尴尬:年长的无心看下去,而同龄人却觉得晦涩难懂。你怎么克服的?
蒋方舟:这几年写东西,脑海里都没有一个读者的群像。他们面目模糊,未知何处。如果我写作时,要让“70后”觉得这才是“80后”,让“80后”能看得懂,那对写作是巨大的伤害。
问:你说自己绝对不会模仿“韩流”(韩国文化在其他地区的影响力),哪怕他们的作品很畅销。你最开始为什么写作?
蒋方舟:在微博上,史航问我和另外几个作家为什么写作。沈宏非说是为了稿费,有人说是为了自我表达和存在感……而我说,是为了从小到大的虚荣。小时候要让邻居和家人都觉得我是个不一样的小孩,长大后就想让广阔的社会觉得我是个让人惊讶的少年。再大一点,就是要超越自己,包括超越自己的年龄,可能都是能力之外的超越—这本质上也是一种虚荣。
问:你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虚荣了吗?很多人从不承认。
蒋方舟:真的挺早。每天的写作都是敏锐的自我询问。每晚我都会反省,回看今天,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现在的写作,少了虚荣,变得骑虎难下。可是我也没有掌握其他技能,也没有其他兴趣,比如,当很牛的杂志的主编,或者写个能挣到几亿票房的剧本,设想一下,都不会有成就感。
问: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写作才会满足自己的成就感?
蒋方舟:写得好不好,自己内心会很明确。我写了不好的文章,要么改好,要么就不拿出来。我对自己的标准,就是在这个题材上再没有可以抒发的东西了,我已经挖到了自己智力和知识最深的极限。
警惕名气包括理想
问:你成名很早,对于“名气”这个词怎么看?是否认为它会打搅私人生活?
蒋方舟:我不这样认为啦。这是自己的选择。写书是我的终极目标,过程中可能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化学反应。其实,有名气好不好,在于你是否享受这个过程。我看潘石屹主持节目,也想,他都那么有钱了,干吗还干主持?可他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快乐和成就感。主持对我而言就是个很大的负担,新书宣传期的几次演讲,我的声音都在不断地减弱(笑),尽管感到累和疲惫,但我会完成这件事情。那些读者排队购书,可能一生中只有一分钟或者一次和你接触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能做得好一点呢?我确定,我是不享受这个过程的,但也谈不上痛苦。
问:因为名气,你有更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这个过程你享受吗?
蒋方舟: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意识到,因为读者都是面目模糊的。但去大学和书店时,我被读者簇拥着,忽然意识到读者是存在的,我是一个对他们产生影响的人,他们会拿出本子记录我的每一句话—感觉好像一个意见领袖,不自觉地想为他们写点什么。但我要抵抗这个。名气或者所谓的理想,都是应该警惕的。
问:你在警惕什么?
蒋方舟:不能被某种身份套牢,被社会责任所绑架。好像某位“名博”,社会上发生什么事他就必须写一篇长博,因为大家在期待他的“最高指示”。出于本心和天然的情感去写作与被公众追逐着去写作,是完全不同的。
问:现在很多人都在求关注和点击量,而你强调写作的初心。
蒋方舟:看到年轻人在机场多半看成功励志的书,我就会愤怒:为什么要让这些东西霸占他们的思想?小时候写作文时会有很多包含价值观的东西:比如失败也是一种成功,放弃也是一种得到……各种心灵鸡汤。与其让这些给当代年轻人“灌心”,不如自己写点别的东西,这样想就会产生类似于责任感的东西。
问:那你会提供如何不一样的一款呢?
蒋方舟:任何一款都没有对错优劣。有人就是要看“30岁之前要嫁个好男人”或“如何成功”之类的书,而我提供另外一种可能性:你不想创业,不想那么早嫁人,也不急着向其他的价值观和可能性靠近或者妥协……你就是很文艺,可能跟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但这样的你也能活得不错。
我在成长中接触过这样的人,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如果一直按着这条路走下去都还不错,我会很感激这样一路走来的自己。
问:我看你在新书里提到,有位台湾企业家的儿子在哈佛大学毕业后去当了一名厨师,说:“爸爸,我不欠你的了,我要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当时还想安慰那位父亲。
蒋方舟:起初会觉得,这个儿子不是很没出息吗?但很快就能理解了。不是说所有年轻人都要去当厨师,但这种想法的存在很重要,意味着生活总有无限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不是非此即彼的。可能有人问,为什么就放弃了?就向世俗妥协了?其实,向世俗妥协的程度好比光谱,可能有一百多种,哪有那么多对立对抗。
问:你也有向世俗妥协的那道光谱吗?
蒋方舟:当然妥协过,非常大程度的。包括参加高考,读清华,毕业后工作……你们看到的我人生的每一次重要决定,可能都是符合世俗规律的,但一定不符合我的天性。
问:你的天性会让你怎么决定?
蒋方舟:我会把自己放逐,写作,到处玩儿,到处旅游。不过选择天性也不一定会带来很大快乐。选择了内心期待的那条路,也许还不如现在好呢。
爱我的方式也很重要
问:有网友曾问,如果你没有一个作家母亲,出生在穷乡僻壤,作品有机会出版吗?你怎么看待陌生人的质疑?
蒋方舟:网上传老妈给我代笔那会儿,网友晒出一张照片,是我在英国和阎连科老师、腾讯一位编辑的合照,他说你们一家三口都是骗子,都去死。但他根本不认识谁是谁……(笑)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我不是特别容易被影响的人。
我在新书沙龙上谈到一件事,高三时我和父亲发生争执,我就摔了门进卧室,把门反锁上,我父亲拿把菜刀砍门。清华BBS上就有人回应:“怎么没被砍死啊。”以前我想,你们越这样,我就越那样,会把这个当燃料。现在很少看(这些评论),觉得无所谓。
问:你不怕被故意曲解吗?
蒋方舟:记得刘晓庆参加一个节目,说大家都想了解一个名人,但没有人想了解一个真实的刘晓庆。是啊,真实有那么重要吗?真实真的有可能达到吗?真实的你,就比想象中的更好吗?生活在误解中不是一件坏事,起码你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包括你真实的脆弱。
问:你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当责骂来自最亲的人,怎么安慰自己?
蒋方舟:我就在本子上跟自己对话。每次冲突后一会儿,父母就会来哄我。至今唯一的影响,可能就是很喜欢跟比我年长的人待在一起,在另一段亲密关系里得到补充,这样能感受到足够的爱和包容。我过了12岁,就很少任性了。
问:你是天才儿童,都以为你受尽宠爱,其实成长环境还挺严苛?
蒋方舟:怎么说呢,跟一般人理解的严苛不一样。我妈妈不在意我的学习成绩,甚至在我的专栏写作量太大时,会帮我办理退学,她现在对我的收入也没有要求。但是如果我看太多电视连续剧她就会愤怒,她希望我的精神维持在一个较高的高度,不要庸俗和堕落。父亲一般不管我,不看我写的书,但一旦发现我跟他的要求相去甚远,连人际关系都搞不好,就会担心。
问:和父母,终究要和解吧?
蒋方舟:和解是当你意识到父母衰老的时候。父亲在自己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到了北京后就很茫然,不知所措,我认为很威严的母亲也是这样。母亲刚来北京时,坐地铁,不知道如何用票,被困在栏杆那里,很着急,甚至想翻过去,动作很笨拙,我当时看着很难过。而我爸出门买东西,去了3趟都没买到……所有的对立就全部消失了。
问:你觉得父亲爱你吗?
蒋方舟:他是爱我的,但爱我的方式也很重要。印象很深刻的是,小时候,我爸从不给我买东西,包括零食、玩具。我七八岁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箱“娃哼哼”饮料回来,哈哈,我觉得这事特别有一种隐喻性—爸爸很努力地在爱,就是给不对。
没有人往前走一步就解决掉所有问题
问:你最欣赏的导演是拉斯·冯·提尔(代表作《黑暗中的舞者》《狗镇》),为什么是他?
蒋方舟: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一部电影《五道电影难题》,这是重拍一个老导演的短片,他跑到世界各地,用了好几种方式,最后还给自己写了一封信,是用那个老导演的口吻说:“这是我们共同的难题。”他对别人很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问:你为何会欣赏这种对自己的残忍?
蒋方舟:这还是儿时阅读留下的印象。小时候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他很喜欢痛苦。每次生活把他重重摔下的时候,他都很享受,也许作家就是这样,有一种舍我其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精神。尼采也说,爱慕人生,其实是爱慕人生的每一次痛楚。后来看再多小清新的文章,听再多轻巧的音乐,还是会回到对艺术家的原始定位:作为艺术家,就应该享受人生的每一次痛苦,命里就应该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孤独,这是他的使命。所以我看到艺术家向荣誉妥协,甚至向舒适和平静的生活妥协,都会特别生气,觉得他们变了!
问:参加工作后,你觉得作家的心态还应当如此吗?
蒋方舟:是,我依然认为他们是对的,可能我不一定能做到。我采访孟京辉,他就觉得太能挣钱的东西是不对的。至少在精神上我会觉得艺术家们是对的,不会嘲笑他们: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呢?
问:艺术家是社会痛感的第一层皮肤。你的经历颇为顺利,接触、采访的人也都很高端,怎样去触碰真实生猛或者风口浪尖的生活?
蒋方舟:一般从网络了解。真正去接触的很少,我很感兴趣的自己也会过去,比如高考之后第二天我就去了汶川。
问:听说有些志愿者去了之后搬运尸体,3天就彻底崩溃,逃离了。
蒋方舟:我去的时候,大部分尸体已经被清理了,北川的万人坑也已经被水泥封住了,劣质音响放着佛教音乐,还有一栋楼的一层整个儿都没有了,但你知道尸体会在那里。从新城到北城有段路,堰塞湖泄洪之后,走过去还是能看到尸体,或者被树枝穿透的孩子的手。
问:你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灾难,最大的心理冲击是什么?
蒋方舟:当时有很多感触,回成都的大巴上放着小品和相声,身边的人都在笑。我觉得过分,但人家也不是灾民,就是成都本地居民,但过了一两个小时,自己也会跟着笑。
最大的冲击就是这个自省:你居然能轻易快速地从这么大的灾难和情绪里走出来。你发现的那个当下,也是过去的一个瞬间,你的道义可能想让你停留在那个有负罪感的时刻,但生活的潮水会把所有的瞬间冲到遥远的地方,你以后的生活可能就再与它们无关。
问:人有时没有办法,只能负重前行。
蒋方舟:是,人生还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这是让我比较难过的地方。当别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快乐是有罪恶感的,我现在也会有这种感觉。
问:那些地震后涌现出来的劳模,没日没夜工作,偶尔谈及失去的家人,就突然涕泪纵横,其实他一个人总是陷在深渊里。作家对这样的苦难能做些什么?
蒋方舟:赫尔曼·黑塞有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人总要经过一个阶段,从天真无罪到有罪到绝望到解脱,但解脱后的心灵还是要回归现实,仍然经历现实生活中各种原则的折磨,没有人往前走一步就解决掉所有问题。尽管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事情完全激发你的痛苦,你还是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