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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文化的“开放性”与“兼容性”

慧能与孙中山,分别代表着西土文明、西洋文明与中国文明相激荡所结出的两大伟大成果。这是岭南文化对于中国和世界的伟大贡献。文化发展到最尖峰处,它就会超越时空,成为全人类的财富。就像孔孟之道,是齐鲁文化的顶上之珠,更是中华文明的顶上之珠一样。近三十年来,我们大概兴过两轮文化热,现在是…



慧能与孙中山,分别代表着西土文明、西洋文明与中国文明相激荡所结出的两大伟大成果。这是岭南文化对于中国和世界的伟大贡献。文化发展到最尖峰处,它就会超越时空,成为全人类的财富。就像孔孟之道,是齐鲁文化的顶上之珠,更是中华文明的顶上之珠一样。

近三十年来,我们大概兴过两轮文化热,现在是第二轮。上一轮的文化热,喜欢宏大叙事,好谈中华文化,好作反省性的思维,中国落后、中国之所以有“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个人崇拜加专制的怪现状,都与我们中华文化的劣根性有关。还好谈什么黄土文化与海洋文化的区别,然后得出一个西优中劣的结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这一轮文化热,刚好与三十年前翻转来,现在好谈区域文化——山东人谈齐鲁文化,湖南人谈湖湘文化。我们广东当然要谈岭南文化,我们如此威,我们有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我们出过康有为梁启超,出过孙中山,还有食在广州的美誉。真可谓:近代指向南粤,更加“屈屈忽忽”(以前有讲广州话的人错把郁郁葱葱读作屈屈忽忽)。岭南文化让我们深感骄傲!总之,本土认同已经成了一种新的文化潮流。

但对文化这两个字,我们不能不保持一种警惕。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有一个记者采访钱锺书,与他谈起当时的文化热,钱先生很反感,说:戈培尔说,别跟我谈文化,谁要与我谈文化我就掏出手枪来。杨绛在旁听了,从笔筒里拿出一把裁纸刀递给钱先生,这个也行。钱先生为什么会作这样的反应呢。因为谈文化最易泛泛而谈,最容易流于概念化。

我把这种概念化现象称为“认影为形”。把一个立体的东西平面化,很复杂的东西简单化。举个例,无锡在清代时有一个民间节日叫报恩节,即提倡报亲恩的节日。每逢这个节日,都有劝人行孝的歌舞表演。有一无赖急着要吃过晚饭去看节目,当他见饭还未煮时,厉声斥责他的母亲:“死老鬼,还不煮饭,误了我去玩报恩节!”按照一些文化学者习惯,研究者不知这个节早已流为一般的庙会,劝孝的歌曲已经有乐无词,流为纯娱乐活动,如果仅仅抓住这个报恩节的噱头,就说:啊!这是一个报恩之乡,孝文化之乡。这种文化学者的方法,就是认影为形的方法。以前批判传统文化,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现在谈区域文化,是赞其一点,不及其余。

我们谈岭南文化,就要看多几个点,不单要攻,也不单要赞,避免简单化、平面化,从文化之“影”,进入历史之“形”,进入社会之“形”。这就是我今天谈岭南文化时,希望遵循的方法。

“开放性”:不同群体有差异

岭南地处环太平洋文化圈的一环,长期是中国的唯一对外开放港口,岭南文化具有开放性,这自不待言,这已被文化学者讲烂了。

最早质疑广州人开放的,是什么人?是一些想来广州“沟女”的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就听到有外地来的男士抱怨说,广州女孩好保守,不像想象中那样!我说,你是想象错了。一来在熟人社会里,女人多保守;二来你可能是一个令女人保守的人;三,这些女人可能仅是在交友上保守,而其他方面开放呢?大家看,评价女人开放与否已经如此之难,何况评价一个有着曲折历史的区域?

我们真不要以为岭南的市民乃至知识分子,都天然开放。我们可以先看一下近代,广州的确是最早最多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地方,但广州人历来守住一条,不让鬼佬入城。以往十三行都在城外,只准外国人在城外做生意,不管你做多大的生意,外国人不得轻易入城内,尤其不得留宿。或许可以这样说,我的城外是开放的,但城内是保守的。在鸦片战争后,英国与广东的省长耆英曾经约定,经过两年理顺民情,准许外人入广州城。但广州人有很强的民族主义情绪,坚决反对外国人入城,斗争非常激烈,著名的三元里抗英斗争就是典型一例,一时成了一个很大的外交问题,英国人心里不忿,中国官员也头痛。外国人在上海就顺利多了,是上海人比广州人开放?

其实也不是,决定一个地区开放与否,第一因素并不是意识决定的。当时上海这个小县城还没有多少市民呢。为了减少麻烦,当局给外国人在城外划块地给他们自己经营居住,华人与外国人不得混居,这就是后来的租界雏形,上海原住民与外国人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格局歪打正着,后来促使上海这个小县大繁荣,使它很快超越广州这个老港口,又远远超出宁波、福州、厦门这些新港口,这可以说是两个广东人“合作”做成的。一个是农民起义领袖洪秀全,他把南京苏州等江南地区的社会精英——有钱人、有文化的人都吓到上海赶到上海去了。而另一位买办官僚吴健彰,他当时正好任上海道台,相当于上海地委书记。

吴道台到现在的名声也不好,一是出身买办,二是出卖上海的管理权。他原来只是个卖鸡的,广州人叫他“鸡爽”,后来做大生意,做了买办,与洋人打交道,学会了“广东英语”。1842年谈《南京条约》时,他被派到南京做翻译、办外交,后来又通过买官,一来二去,做到了上海道台。他参与作出了两个对上海发展有重大影响的决定:一是允许被洪秀全赶出来的江南精英进入租界居住。这些精英带着他们的大把大把的金钱与字画、坛坛罐罐还有评弹艺术等等,在上海帝国主义者的保护下过上了安定日子,做起了生意,中外资本一时汇聚在上海这个地方。二是允许外国人在租界内行使行政权,比如设置工务局,设警察,并掌管税务,总之按西方人一套管理城市。搞电灯、开马路,什么不准乱倒垃圾,不准虐畜,这是中国旧城市闻所未闻的管理方式,使这里很快就成了繁荣的租界,在太平天国的纷乱包围之下,上海创造了历史上第一次的“孤岛繁荣”,这与吴道台善办外交有关。为上海带来繁荣,为自己带来了坏名声,为江南精英带来了安定环境。

回过头来看,广州是什么人善于与帝国主义打交道,善于“与狼共舞”,或者说,比较有开放头脑呢?不是文化人。而是比较集中在一个群体,就是买办阶级,而且他们大多是香山籍人,这与澳门更早西化有关。

上面说的吴健彰是买办阶级搞政治的代表。

鲍鹏则是买办阶级中办外交的先驱。他比吴健彰早出道一年多些。他在鸦片战争之初,为钦差大臣琦善作翻译,琦善对他十分依赖,就靠他来谈“穿鼻草约”。割让香港之罪就由这小小买办来担了,他被骂了一百几十年,至今未平反。

香山买办徐润则是买办阶级中做实业的代表。这个人,至今说来,还让人余香满口,他又有钱又有面,真叫长袖善舞,他先在英国洋行学做买办,后来出来自己做生意。先做茶叶生意,他不炒普洱,那时普洱不像今天这么值钱,他大概炒湖南的君山茶之类,做批发,成了当时的茶王。后来在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这些大型官办实业中当高管;中国保险业他是开山;他做文化出版,办同文书馆,精印中西书籍,成就不在后来的商务印书馆之下。

影响最最深远的是他做的一件事:选派幼童赴美留学。这事先是由另一位香山人容闳倡议,由徐润做担保做成的。出洋在当时被认为是很冒险的,家长是相信徐润才敢派自己的儿女出洋的,所以香山籍的幼童也特别多,这班香山幼童也不负徐润所望,他们中有当过民国政府首任总理的唐绍仪、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唐国安、民国初年外交部长梁如浩等。你想这影响有多大!这就叫但开风气不为师。

买办中的思想家,当然是郑观应了。他先是在洋行做事,在跨国企业做高管,然后又像吴健彰那样捐纳得了个道员衔,即官阶与吴健彰同,然后被李鸿章任为轮船招商局的总办。中法战争时又协助张之洞,远赴越南柬埔寨,做了不少工作。总之阅历丰富,他的阅历见识,是那些书生做梦也梦不到的。所以他的《盛世危言》,洞悉世界潮流,深中中国弊端,他提倡“商战”,提倡“工商立国”。张之洞读过,评价很高,说是治世的良药金针。可惜的是,重视工商的建国之路,屡经打断,真正较长时期坚持的,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

我们讲开放意识,讲有开放意识的人才,总离不开一个人的阅历。为什么买办阶级是广东人中最有作为也最有开放意识的群体,无不与他们所受的教育与阅历有关。他们有一个特点,与传统士人迥异,几乎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们父子相传,都是童工出身,十来岁就跟父兄到洋行打工,他们的学校是企业,他们的老师是洋商。

不同的阶级形成不同的团体意识,而不同的教育又会形成不同的个人意识。

那么广东的最高教育情况如何?清末时,对广东影响最大的学校是学海堂,它的灵魂人物是陈澧。陈澧的学术没有太鲜明的地域特色,但他对岭南地区的文化影响面更大于康有为。他提倡调和汉学、宋学,崇拜顾炎武,讲究“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他教过文廷式、于式枚这些省外的名士,还教过梁鼎芬、汪精卫的哥哥汪兆镛,影响一直到陈垣先生。广东的教育是很传统的,很难说有什么开放意识,尽管陈澧所住的木排头离十三行并不远。

刚才讲到汪精卫的哥哥汪兆镛,这两兄弟很不同,大哥忠于清廷,小弟要推翻清廷。这两兄弟在政治上是敌人。所以我刚才说:阶级决定一个群体的共同价值观世界观,教育又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阶级观念。

汪精卫从小就父母双亡,是靠大哥汪兆镛带大的。他的诗集《双照楼诗词稿》第一首诗是14岁时在广东乐昌写的《游西石岩》,这时他跟着在乐昌做幕僚的大哥生活。第二首一跳就跳到27岁时写的那首著名的“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了。他为什么从一个小秀才一下子成了反清廷的恐怖分子?就是教育起作用。

1903年汪精卫考取官费生留学日本,入东京法政大学读书,接受西方国家观念及民主思想,并激发了“固有的民族思想”。1905年与孙中山相识,加入同盟会,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他负少年意气,不甘坐而言,要起而行,于是入京刺杀摄政王。这让大哥魂飞魄散:你拿了国家的钱去读书,却干起危害国家的事?汪精卫亦宣布脱离家庭。到了辛亥革命胜利,当时的广东都督胡汉民邀汪兆镛出任省府总秘书,他马上避走澳门。

第二年,汪精卫以胜利者身份回到广东,见到汪兆镛,大哥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表示决不出来任事,他执意要做他的清朝忠臣。入民国后,每年宣统皇帝生日,都组织广东的遗老遗少庆祝一番,还置办礼物,入贡废帝。宣统送他一个“福”字,他感激涕零,把自己的厅堂命名为“赐福堂”。他继承着从顾炎武到陈澧的遗训,讲“行己有耻”,如何才叫行己有耻?简单说,就是守得住。女人不事二夫,男人不事二姓。保住了遗民的气格,就是行己有耻了。

岭南与上海这两个开放度最高的地方,倒成了遗民最集中的地方。在广东,是以陈澧的学生辈为骨干的,除了上面讲到的汪兆镛、梁鼎芬、陈伯陶等,他们当时声称以名节相砥砺,梁鼎芬守着光绪的陵墓,为陵园种树,种了十多年。

以开放、革命的角度看,这些遗民可能会受到鄙视、耻笑,但到了汪精卫这个革命者当了汉奸被人批判时,人们回过头看看他的大哥汪兆镛,这位固执的老先生那副穷骨头有多可敬。

总之,对人的意识起作用,地域不如阶级,阶级不如教育。随着时势的衍变,我们对每一种文化取向,还将产生不同评价,甚至褒贬倒转的评价。

“兼容性”:“容”字里面有斗争

岭南文化兼容性好,表现在很多方面。如文化的多元并存、折中融合。最主要的还包括广东本地人与外来人士相处融洽,不排外。外地人很容易融入广东社会。说广东人兼容,不是没有道理,就举我的单位《羊城晚报》来说,这是一张本土性很强的报纸,号称岭南文化的标志物之一,但这张报纸的主要骨干,还是以外来精英为主。可以看出,外来人士对岭南文化的贡献率是很高的,岭南文化不单是岭南本土人创造的。这自不待言。以往的论者也说得很多了,无须我再重复了。

我要说的是,这个所谓兼容性,还是有待分析的。因为外来人士的性质是很不同的,他们来广东的原因、目的各各不同,因此,本土人士作出的反应也会很不相同。

总体来说,明清以来,移入广东的人分三类:军政性移民,农业性移民,还有就是工商性移民。军政移民的特征是一个字:压。农业移民的特征一个字:斗。只有工商性移民才是兼容的。

三百多间,军政类移民大概有两次:第一次是康熙年间的八旗军入广州。第二次是1949年解放军解放广州。

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看了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很怪异于屈大均的一个观点:说南方属阳,北方属阴,北方人来了广州之后,把阴气带来了南方,令广州冷了许多,甚至下起雪来。我的朋友认为这说得没有道理。我对他说,这是典型的春秋笔法,屈大均写书时,正是八旗入粤之初。他说的北人,不是一般的北方人,正是指八旗军,他说的气候不单是自然气候,更是政治气候,是一个遗民的心理气候。他对于满清的文化政策是有忧虑的,而这个政权后来果然禁他的书、刨他的坟,你说是不是“周天寒彻”?第一批八旗军入粤是康熙二十年,这时三藩刚平定,第一批一千多人进驻广州,随后增加到三千多人。那时广州地小人少,一下子来了三千多北方剽悍汉子,广州民众为之不安。

清初八旗留驻广州,原来是要调防的。但到了乾隆年间,和平日子久了,就准许旗人携眷长驻广州,原本不让军队经商,后来人口越来越多,旗人的生活也成问题,就准许军人家庭经商,慢慢就商业化,融入本土了。“致美斋”就是旗人开的,我们现在都只把它看成纯本土的老字号。商承祚教授的祖上是汉军旗人,被屈大均称为把寒气带来广州的就是他的祖上,但到了商承祚的父亲,已经是晚清的探花。他们家已经把籍贯写为番禺了。军政移民,先压后融,经过了近两三百年。

讲到商承祚,想起王贵忱先生,他们都是从辽宁铁岭来的,他们分别与两次军事移民有关。

王贵忱则是跟着陶铸南下的,是“四野”南下大军一员。他来广东后,初时当过汕头地区的银行行长,后来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当上了右派,广东少了一个行长,但多了一个学者。他后来潜心学问,大量研究岭南文献,成为一位著名的岭南学者。王贵忱融入岭南文化,是以最快的速度、以最精尖的水平融入的。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

话说这一次的南下大军进入广东,以军事解放为第一波,以土改运动为第二波。他们很快成为广东领导干部的主流。写《先行一步》和《邓小平时代》的哈佛教授傅高义,他的成名作是研究1949年到1968年期间的《共产主义下的广州》,据他提供的数据,到土改结束时,大约6000名北方干部取代了当地干部,而这只是指县团级以上干部,而更大量的是普通干部。县委第一书记全是讲普通话的北方人,原来是本地人的,都一律换上南下干部。在报社,原来在香港很有办报经验的广东籍红色报人,一般也不能担当报社的第一把手。叶剑英、方方等广东籍干部都受到程度不同的批评和排挤。这一做法被称为“反地方主义”。一直到打倒四人帮以后,叶剑英提出,广东应该重视本地干部,才有了更多的本地干部当上地方第一把手。

著名作家吴有恒就是一位受“反地方主义”打击的地方干部,他原是广州市委书记,因为为一个下属鸣不平,被撤职下放当造纸厂的车间主任,他自己就干起文学来,写小说,写散文,写诗,都另有寄托,尤其他的旧体诗,有一股郁勃之气。到“文革”后复出,他不愿意回到政界,而选择出任《羊城晚报》总编辑,他大讲“干预生活”,强调舆论对权力的监督,岭南媒体有种“野性”,这就是压出来的文化,而不是容出来的文化嘛!

下一个就说农业移民了。四邑地区原属人少地广的地区,从明末开始,就陆续有原来粤东的客家人移民到这个地区,康乾以后,人口大大增多,土地资源变得稀缺,从道光年间起,四邑地区的土著与客家因为争地争水,经常发生大规模的械斗,后来影响到肇庆地区,双方死的散失的,有说是五六十万,有说达一百万人,世代成仇。到同治年间,打斗还是很厉害。发展到要巡抚出动,到台山去弹压,最后将台山分成两个县,并通过再次移民,合并同类项,土人集中在新宁县,客家人集中到赤溪县,还把一些客家人迁到粤西地区。新宁、赤溪两县土客之间长期互不往来,互不通婚,双方心存敌意。四邑地区的客家妇女,在河涌边洗衣,都养成面向岸上背对水的习惯,听说就是怕土人在背后使坏,可想而知,客家人的不安全感有多严重。光宣以后,土客斗争减少了许多,到新中国成立后,台山与赤溪才重新合为一县,土客双方才开始往来、通婚。

因为受长达百年的械斗的深刻影响,使得原来广东人的尚武精神更加得到弘扬,加上晚清以来,匪患严重,所以,在四邑、粤西,以及珠三角地区,大一点的村子都有武馆,有拳师,有护村队。在子弟间世代相传,既是男子汉健身方式,又是娱乐方式,更是保乡守土的手段。到现在,醒狮队已经成为一种广府文化的象征了!这也是一种“斗”出来的文化。

与农业移民不同的是商业移民,二者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空间不同,工商业移民住城市,农业移民住农村。二是聚居形态不同,商业移民因事缘而聚居,农业移民因血缘而聚居。农业以水土资源为主,此消彼长,有你无我;而商业则重在流通,讲究互通有无,有你才有我。所以,工商业移民与本土居民之间更容易相融。所谓岭南文化的兼容性,大概往往表现在工商业移民这个领域。由于这一点已经讲得很多,我也讲不出许多新意来。就此打住吧。

总之,我的意思是,兼容之外,岭南还有压出来的文化,斗出来的文化。文化是复杂的,恶之花可以开出善之果。而兼容本身,也并不总是热水冲奶粉,见水就溶、水乳交融;也有很多复杂曲折的过程,才使得文化有些层次感,有些颗粒感,才更有味。

“海洋性”:精粗互见、利害参半

岭南文化有“海洋性”,这是岭南文化与中原文化区别最大的地方。这一点也是以往论者说得很多的。广东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所谓“二西之学”,即西土文化与西洋文化,二者的传入,都与广州这个港口有莫大的关系。

而外来文化的传入,变化多端,关键在于一个遇字,看这外来因素遇到什么本土因素,产生什么化学反应。这其中不但有粗精之别,还有利害之别。而且精粗利害之间,还常常出人意料。

岭南的海上丝绸之路,从南越王墓出土的实物可证,在西汉初就已经相当兴盛了。这条水路,既是中国人向西方求佛法,也是西土僧人入华传法的重要通道。东晋的法显和尚去西方取经两次,一次水路一次陆路。他说,从狮子国即今天的斯里兰卡,坐商船来广州,利用季候风的助力,一般就是五十来天的时间。可见在东晋已经相当成熟了。再到武则天那个时候,即慧能的时代,走海路取经的比陆路更多,义净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了这个情况,这些为了求法的和尚,前仆后继,百折不挠,其中讲到一位叫常愍的和尚,船被创漏,眼看就要沉没,他为了他人能坐小船逃生,坚持守着大船,面向西方,念着经文,身沉大海,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广州历来就是印度文明的重要登陆地点,广州现在还有块“西来初地”,就是菩提达摩来广州登陆的地方。自从东汉到唐朝,西来的高僧不断,这是一块佛教的登陆之地,中转之地,也是传播的中心。广州长期是仅次于南京的全国翻译传播佛经最多的地方。

正是有这样一个大背景,岭南出过两部佛教书籍,一部是东汉的牟融《理惑论》,一部是唐代的记录慧能思想的《坛经》。两部书相隔六百多年。

牟融是岭南苍梧人,大概少年时学问比较驳杂,学过方术,又深研过老子庄子,按汤用彤先生的说法是“充分表现五方杂处、交通频仍地方之精神”,这两句话,可以说就是很好的岭南地域文化特征的概括。牟融是最早研究佛教有心得的中国人,他的《理惑论》,其实就是佛教初来时,处于“格义”阶段的著作,什么叫“格义”?就是用旧概念套解新概念,用老子庄子的述语来附会佛家学说。也可以说是西土文化进入中国的初级结果。

慧能的出现,是佛教中国化的完成。他的意义,我们一般人往往以为只是宗教范围之事。余英时认为唐宋两代精神世界的突破,慧能是启动者。余英时论述“近世伦理与商人精神”,就是从慧能开始的。这个思想解放的意义,影响及于中国思想界、文化界,从韩愈到陆九渊到王阳明,乃至最终对于经济社会都深具影响。一直到1959年毛泽东提倡打破权威,还提到慧能,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其实就是从慧能的“上上人有下下智,下下人有上上智”生发来的。当然,毛泽东把它绝对化了。钱穆说慧能是中国的马丁·路德,这是很有见地的。

这个思想解放者由一个南方的下等人来担当,其中自有一定因缘。慧能开始时不过是来自岭南的砍柴仔,他在黄梅求“作佛”,众僧环绕的弘忍大师问他:你是南方人,能有什么佛性?慧能回答:地有分南北,佛性无南北。这句话令弘忍刮目相看。大家留意,他在开始时就否定了南北的差别,取消了北方对于南方的优势。

顺着这个逻辑下去,他又取消了上上人与下下人的差别,到最后,更取消西方与东方的差别,取消了西方乐土对于中土的优势。他说,西方也有心恶人,东方也有心善人;自心清净,即在西方。最后,他把西方乐土搬到了每一个人的觉悟心、清净心之上,彼岸就在你的心里。几句话,就已使佛教从出世转向入世,且众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慧能的思想一经普及,中国就再没有人想着去西方求佛了,当然,那时印度也变了。

如果说,就文化水平而言,慧能远不如牟融。牟融对道家学说有深入研究,他用道来解佛,作了细致的比附,没有学问还真不成。慧能不认识字,以卑贱之身,面对高僧大德的刁难性问话,他的回答,只是说出一个常识而已,他最宝贵的,是敢率真地、无畏地说出自己所见所想。慧能与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一样,都没有杂念。慧能指出一条修行的道路,就是去除杂念、妄念。其实,所谓知识往往就是成见,就是杂念。慧能之胜于牟融,不但是时代使然,还在于牟融是以老庄去对接佛法,而慧能仅是以清净心去直悟它。

外来文化的传入,其效果如何,有时真要看你用什么方式接受它,或者看你用什么东西去对接它、消化它。

说完西土说西洋。西洋文化传入岭南,也先后结了两个果,先结一个怪果,叫洪秀全;后来才结出孙中山这个正果。

鸦片战争后,基督教在广东传教更自由了。洪秀全这个落第秀才,听了传教士的布道。忽然作寒作热,谵语不断,自认是耶稣的弟弟。后来到广西金田,搞天父天兄下凡,装神弄鬼,他的拜上帝会,把已经经过宗教改革的基督教,又硬生生的整回到中世纪政教合一,真令他的基督教老师蒙羞。基督教中人认不出他的上帝,也不认他的上帝!倒是粤西人民觉得似曾相识,因为那个地方早就有请神问米之类的迷信活动。只不过他们原来请的神是已经死了的亲人,现在请的是西方的上帝罢了。

在岭南的西部,确实有许多神秘主义的东西,洪秀全要选择这个地方起事,是有合适土壤的。他将西方的上帝与岭南地区的尚巫风气结合起来,炒为一碟——叫做拜上帝会。这是多么落后的东西!西方的东西竟然会启发出如此反动落后的东西!

孙中山可以说是西洋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很好结合。他的精华思想在什么地方?现在只宣扬他推翻帝制,建立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其实,他的精华在“五权分立”学说与“权能两分”学说,而这两个“孙中山问题”是融和一体的。但我觉得可以这样说,他的“五权分立”是留给我们中国的问题,而“权能两分”则是留给今天西方的问题。

他的“五权分立”说,源于孟德斯鸠,结合中国古代文官治理体系的监察传统与考试传统,重加分析,从立法权中分出监察权,从行政权中分出考选权。形成五权分立。孙中山之所以不盲从于“三权分立”制,他认为只强调分权,强调相互牵制,容易使行政权过分削弱。所以,他的“五权分立”的设计,是以“行政优先”的;而“三权分立”的实践则是“立法至上”的。虽然,从实践上来看,“五权分立”的运行效果并未如孙中山的理想。或者说,这设计仍不无可商。但他的思考与匠心,他融汇中西治理经验的分权设想,对于今天中国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他对“政府有能,则民权难保;民权发达,则政府容易无能”的矛盾的思考,也仍有其特殊意义。近年“三权分立”体制不能解决金融巨头对政治的操纵,不能解决政府效率的低下、甚至失能,不能解决社会族群分裂对立等一系列的“民主病”,确实让人忧虑。当我们回过头来,对孙中山一百年前有关“权能分立”的思考,仍然让我们感受到其中的温度。

慧能与孙中山,分别代表着西土文明、西洋文明与中国文明相激荡所结出的两大伟大成果。说到这里,有一个特征要表一表的,就是它包含了海洋性,又超越了海洋性——有一种俯视中西、融汇中西、超越中西的气概。岭南文化的最尖峰处,更超越时空,成为全人类的财富。就像孔孟之道,是齐鲁文化的顶上之珠,更是中华文明的顶上之珠一样。

我从三个常见概念出发,然后努力挣脱概念,努力回到历史,回到社会去作出我们的新的解释。也就是开头我所讲的,从影到形,从而看出文化的多面性。那么,我所讲的,就是回到了形了吗?远远没有,最多只能说,是离开影的一个努力。而从影到形是没有止境的,永远都只是一个离开影、迫近形的过程。这就是历史学的深度所在。我对岭南文化应该求此深度,对民族文化也应如是,对西方文化,也该如是。



(文化责编:赵雅敏 )
标签:岭南 文化热 广州 孙中山 2014年02月24日 11:57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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