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几位文友阿城、韩少功等发起所谓“寻根文学”的运动。那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寻”,更是文化意义上的“寻”。在一些人看来,中国文化好像是棵古老的大树,经过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已经被连根拔起。文人如枯干的树叶飘零,也无根可归;或如曾经美丽的毛发,被连根剥离了赖以存在的皮。这正是领袖的得意之作,谓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都先剥掉了,让你们这些文人都成为没有根基的毛,只能随风而飘。
经过这数十年的“寻”,我不知道这些文友是否寻找到了他们的文学之根,或者说他们的中国文化之根,更不知道中国文人是否找回了自己的皮,可以重新依附。有时觉得,眼下的文化,真像北京那个鸟巢,搭在什么树上都可以,却并没有自己的“根”。
几年前,我参加过一次在纽约联合国大厦旁的联合国酒店举办的世界文化大会。会上各国学者对世界文化问题各抒己见,众说纷纭,非常热闹。关于世界文化发展模式,有人提出阶梯模式说,所以社会能从初级阶段往高级阶段发展。也有人提出螺旋模式说,围绕中心,循环往上,虽有曲折,终归极致。我也凑趣,在会上提出点不同看法,认为世界文化发展并无一种统一而通用全球的模式,西方和东方就大不一样。我借用物理学的“裂变”和“聚变”概念,认为地中海东岸发展起来的西方文化多半是“裂变”模式,犹太教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甚至伊斯兰教其实是同根生出,不断分裂,变出枝杈,简单说这是一个树系模式。而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则是“聚变”模式,儒释道可并处,又加上西方来的基督教天主教,乃至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现代主义,都可以聚合其中,变成一体。它是融合不同来源,汇合而成,溪流成河,河川入海,简单说这是一个水系模式。树系模式是往上往外发展,所以多有扩张性,而水系是往下往内发展,更有包容性。这两种模式应该说是完全不同的模式,不过,也无需对立对抗,非此即彼,而可以互补,都有存在发展的理由。
我的看法,未必精准,只是提供一种新思路而已,还是有些与会学者颇感兴趣,将来或许也有人做进一步的研究。如果这种观点可以成立,那么我看中国的问题,可能就不是“寻根”,而是“寻源”的问题了。我无意在此否认早先那些文友“寻根”的努力,而且他们在这方面确实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文学成绩,阿城、韩少功的作品我都很欣赏。我不过想在此强调,仅仅“寻根”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打开眼界,去好好“寻源”。
或有人笑说,“寻根”和“寻源”有什么区别吗?“根源”在中文里本来就是一个词呀!而我认为,一字之差,文化发展上的模式却大为不同。“寻根”是树系模式的思维,因为是树,才强调有根可寻,而且那往往是走历史的回头路,好比美国的黑人要到非洲去寻根,而流落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要到以色列耶路撒冷去寻根。寻根,也是从枝叶去找寻主干,而且根是固定不动的,所以寻找者往往只盯住了一个地方,一个方向,那眼界可能就不够宽广。
“寻源”则是水系模式的思维。任何水系的源泉都可以非常丰富,不仅可保持本源,还可以到各地去寻找和开发新的源泉。南水北调,西水东流,都是可行的。夸张地说,在如今高科技突飞猛进的情况下,人类就是计划到外星去开发新的“资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寻源”的可能性远远比“寻根”要多得多,而人们的眼界也就会开阔得多。
以水养木,这个世界可能会有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