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战结束之后的最初几年,西方社会普遍陶醉于“民主的胜利”。进入新世纪以来,在经历恐怖主义袭击和金融危机的重创之后,关于自由民主制度的悲观论调逐渐压倒了当初的乐观自信。2013年,反思民主的议题再次成为热点,其中剑桥大学政治学教授润斯曼(DavidRunciman)的新著《信心的陷阱》引人注目。作者先后在《高教纪事》和《卫报》上发表两篇文章,表达了他独特的见解。
2013是民主国家的“不祥之年”:有斯诺登事件的波澜,有美国政府“停运”的恐慌。而在应对叙利亚化学武器危机的问题上,奥巴马、卡梅伦和奥朗德都踌躇不已,最后是普京站出来解决问题。普京在《纽约时报》刊文,谈论“成熟的政治才能”优越于“民主的反复无常”,这不只在是羞辱西方政客,而是对民主制度的嘲讽。随之而来的是西方政客难以抑制的“对独裁者的羡慕”:不用太多顾忌选民的纷乱要求或者国会的压力,“独裁者”能够将断则断,有效地行使领导权。西方的政客和民众未必真的愿意生活在非民主的体制下,但他们总希望民主制能有那么点决断力。以眼下的种种困境来看,自由民主制真有所谓优越性可言吗?
润斯曼的著作考察了“从‘一战’到今天民主陷入危机的历史”(著作的副标题),指出在西方现代政治思想史上,“民主失败论”比“民主必胜论”更为普遍和流行。“羡慕独裁”的论述反复出现于二十世纪的历史。1915年10月,当英国在土耳其战败,丘吉尔被视为平庸之才,远不如专制政体选拔的“重量级选手”鲁登道夫。到了1917年,英明果断的列宁似乎也让举棋不定的威尔逊总统望尘莫及。在1930年代的大萧条年代,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是具有决断力的领袖,相形之下民选的政治家是优柔寡断的“可怜侏儒”。这种恐慌一直延续到冷战时期,甚至在1980年代末里根执政的白宫中,人人传阅着一部出自法国知识分子之手的灰暗著作:《民主何以衰亡》……
然而,“羡慕独裁论”的反讽在于它是反历史的。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民主显示出比独裁更强的优越性:“更好地应对了任何政治体制都必定会面对的最为严重的危机。”民主政体赢得了多次战争,从历次经济灾难中获得复苏,适应了各种环境的挑战。而独裁者恰恰是因为能够一意孤行地决断行动,才会最终犯下灾难性的错误。
润斯曼论证民主的长程优势,并不是要为浅薄的“民主必胜论”背书。相反,他指出民主的困境在于“信心的陷阱”:胜利时刻“无根据的自满”,危机之中“无益的急躁”。如何走出自满与急躁之间反复摇摆的困境?润斯曼邀请人们重温几位被严重误解的思想家:托克维尔,以及二十世纪的凯南(GeorgeKennan)、哈耶克和福山。他们从来不是“民主必胜论”者,而是民主的警策论者。他们彼此不同却共享着一个特征:在失败感蔓延的急躁中,提醒民主的长程优势;而在公众普遍自满的时候,发出“悲观”的警告:“民主政体并没有从其长程优势中获得正确的经验,因而它们变得疏忽和傲慢,而不是更为强健和聪慧。”但这些思想家对于民主复杂的关切与焦虑往往被淹没,让位于“民主最终胜利”的口号。公众的口味偏爱“胜利的神话”或者“灾难将至的寓言”,但民主的真相是既不注定成功也不注定失败。不如说,民主的成功总是可能打开通向过度自信和自满的失败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