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本时尚杂志上,读到过有关“夜店族”的写实:这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富二代,每逢午夜前后,他们必然“欣然驾到”,包厢亦是事先预订好的,或者亦已成为这群人长期包下的专用秘室。他们出手阔绰,颐指气使,动辄要上一份好几千甚而上万元的“包餐”(各种酒类、水果、糕点,饮料,偶尔还有冰毒、摇头丸),把酒言欢,猜拳行令、,当然一时兴起亦有泡妞、嗅蜜的,据说有人只要出手勾搭,便能频频得手。
我感兴趣的并非他们的“一夜狂欢”,而是这些夜夜笙歌的“族群”,究竟拥有一种怎样的迥异于常人的心态?
我承认,我的确震惊于他们在接受采访时的如是说:在别人看来,他们是一群拥有特殊地位的有钱一族,平时无须像普通人似的玩命地为生计而奔波,令人艳羡,但他们同时亦敏感到,其实周围的人并不是真正地瞧得起他们,原因乃在于他们除了有钱,又是一群变相的“一无所有者”————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与事业,只有父辈的光环,所谓穷得只剩钱。这便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无人了然的烦躁与焦虑,来夜店欲望的狂欢,于他们能得到的最直接的满足与享受乃在于:伺者见了他们就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乃至无微不至的伺候。看着伺者们卑微、恭敬、阿谀奉承的表情,他们在那一刻才能感到一种自身的存在尊严和价值感,感到了一种在白天不可能享有的尊严,尽管他们亦知这只不过是一种短暂的、虚假的、易逝的幻觉。
这是一种奇怪的“尊严”,但它又是那么的真确无疑。一群白天行尸走肉般的群体,唯在夜间找到了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又只能通过消费来实现,于是,精神与欲望发生了严重分裂,一方面只能通过金钱的挥霍来最终实现尊严感的回归,另一方面尊严感或曰价值感就其文化本质而言,又是与金钱\消费行为无关的,它是精神性的,故而亦是超功利、超世俗目的的。
当然亦有更多的进入夜店者,乃是名义上的中产一族,他们并非很有钱,但也非入不敷出之辈,他们在忙碌了一周(或一日)之后,也希望在某个夜晚让自己放松一下,邀一帮哥儿们AA制地来夜店狂欢一把,一醉方休。
在这一族人中,亦有一些隐秘的“独行客”,独往独来,来此一玩除了解闷之外,另一目的乃为寻找与独身女子的一夜情(专业名词曰:“嗅蜜”)。在我所读到的那份时尚杂志中,一被采访者宣称:只要他愿意,他的“寻猎”行为少有落空,常常是第二天一觉醒来连对方叫什么亦不过问,各奔东西,从此不再往来,形同陌路。
这就是在今天这个时代发生的故事,一个惟有在今天才有可能发生的故事,这就意味着城市化生活,并不像我们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光鲜亮丽,甚至不乏浪漫的诗情画意;我们在白天所见到的,更多的只是一个经过精心修饰的城市化了的面具,以及面具化的人(这就如同女人化的烟熏妆,你难以猜度或想象其藏在妆后的面相)。惟在夜间,在那些个灯红酒绿的豪奢的夜店中,我们才能蓦然惊见,在人性中涌动着的那些欲望之流,是如何让一个人惟在此时此景中,显露出了它的本真之相的,
人性之复杂与多面,在于它远远超出了“心灵鸡汤”类的书籍所训化、并告知你的那些天真的内容。在我看来,焦虑、苦闷、忧郁乃至无以解脱的内心痛苦与压抑,甚至绝望,是当代城市人典型的精神症候,无论你处在哪一个阶层,此一生存压力(实际生活的或精神上的)犹在。
夜店是这么一种存在实体,它一方面,以接近人之本性的方式,诱惑与挑逗着人的潜在之欲望;另一方面,它又让你在释放了被日常生活所压抑的欲望后,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与心理上的解脱。它似乎是一个心灵苦闷与压抑的避难所,以它独有的存在模式,抚慰与缓解着焦虑、痛苦的城市人,甚至不惜以一种反常规、反传统的方式(只要不触犯法律,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似乎都是合理的,这也是它之所以能成为城市文化一部分的存在理由),让一个平时看起来循规蹈矩之人,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夜店的环境为这种人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店的存在本身,就具备了一种潜在的对世俗规范与伦理的反叛性。
何以解忧?唯有夜店了——此说似乎有些夸大,但夜店的存在之真亦维系于此了。我从不逛夜店,但我知道它的存在,必有其人性中所潜伏的隐秘的欲望合理性。